九龙溪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自跌宕咆哮的九龙十八滩入安砂之后,尽管还有不少险滩急流,毕竟不再出现如明人所惊叹“九龙之险无与比,江淮河汉风波耳”的奇险。当流经虾蛤村时便驯服多了,溪面宽阔,水流缓慢,悄无声息,夕照下波光粼粼。60年代初,我又从陆路带学生到虾蛤,汶洲小学实习,更添了几重印象。板栗树和柿子树随处可见,南岸苍林如黛,临水黄竹似绿绸带;这里还是我上大学时教外国文学的曾越先生祖地,老校长曾背地里带我去看村内那座破旧的黄家祠堂,正厅梁柱椽条完整,两边厢房木板已残缺,门口围墙只剩断垣颓壁。这才粗略得知,抗战时期福建省省会从福州内迁永安后,祠堂曾被借用作创办之初改进出版社编辑部,至于详情同行也无从细说。
虾蛤村离县城仅6华里,那时水路方便步行崎岖,逆流而上拐入文川溪可直达吉山,行程不足十华里。后来我查阅村人提供的《黄氏族谱》,这个村黄姓为邵武峭公后裔,同为江夏郡,迁入时间与永安置县同年,也即明景泰三年(1452年)。怀念往往是一种积蓄,十年前,老伴为我收集到一份她大舅曾越传略材料。虾蛤的黄氏秉承“耕读传家”祖训,清代末年出过两名贡生。同治年间贡生黄汝铭初授闽候县学训,后调龙溪、长乐等县教谕;其长子梓庠为光绪年间贡生,善诗词和金石篆刻,有著述,未及而立早逝。汝铭次子闽庠自幼随父兄读书习字,又拜少林真传学得一身武艺且膂力过人,因家境变故回乡教书兼顾农耕。闽庠长子曾樾,22岁时得永安各方资助留学法国,取得里昂工业大学土木工程师和里昂大学文学博士学位。
“童年嬉戏爱江乡,拾栗捞虾各擅长。见我剩怜村媪在,抚头频唤好儿郎。”这是黄曾樾在《虾蛤乡》-诗中对童年时代的追忆。抗日战争时期,他面对民族灾难深重而愁肠百结,在章士钊先生帮助下,毅然从重庆回到永安,出任福建省驿运处副处长一职。在《抗战归里杂诗》中,他吟道:“为霖为雨慰苍生,刮目当年父老情。渐愧江湖漂泊后,流传乡里只诗名。”在永安山城,面对日机狂轰滥炸,“人民城廓两全非”,他义愤填胸,以恪尽职守,为统筹管理粮、盐运输而奔忙。他关心永安公益事业,筹划并创办了永安县立初级中学,暂住吉山刘家祖宅时侍奉老母尽人子之孝,至今仍传为佳话。
随着岁月流逝,总抹不去我对黄家祠堂忆想。或许是业余文学创作和地方史研究爱好者的原故,几年来我多次前往虾蛤郊游,通过对永安抗战进步文化活动的思考,也对那座村人已修膳过的祠堂发生兴趣。
这就是当年为避免空袭,改进出版社设立的编辑部!我参照20余年前曾任《现代文艺》主编的王西彦先生回忆描述,在现场对照:大厅是编辑部阅览室兼饭厅;左右两间长条形房间分别为社长黎烈文和主编王西彦卧室兼办公室;台阶下两侧各一间平屋为编译人员住所兼工作室,大厅后面狭小而阴暗的小房间,校对人员也挤在那里居住和办公。甚至连祠堂边小平屋也得到充分利用,为工友住处兼伙房。人去房在,梁柱依旧,他们在这里工作和生活条件是十分艰苦,白天改稿、审稿、校对、编发,夜里便在玻璃罩美孚煤油灯下,倾注爱国热情,撰写或翻译文章。编辑先生们唯一娱乐便是在九龙溪畔小路抑或沙滩上散步,黄昏的虾蛤是那么恬静与安祥。
改进出版社是以另一种方式战斗在抗日救国最前线的。从黄家祠堂出来,距百步之遥的林子,原先为出版社印刷所地址,茅草覆盖棚顶,四周钉着木板,几台用手摇或脚踏的老式印刷机,让排字架围拢着。“啪啦啪啦……”,那均称而有节奏声音,先前我在印刷小作坊里似曾相识,彼时此地追溯到抗战初期,工人们将手写汉字变为铅字,而最终将页码装订成册各类期刊或书籍,不正是振奋民族精神和召号冲锋杀敌的武器?六十余年了,我专注翻阅过改进出版社在虾蛤村和此后搬迁到城内抚沟街编辑出版的部分期刊,纸质虽然发黄,铅字尽管浅淡,不少文章字里行间依旧能感受到战斗气息,淡化不了中华儿女的爱国情操!如今终于能在有关史料中见到改进出版社出版部分期刊和部分丛书目录,它仍然能串珠成练,弥足珍贵!
一处旧址,倘若与历史、人文关联起来,便可发现其价值所在。即使世事沧桑,更迭兴废,总会深深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不知还有哪位有识之士,至今仍保存着当年《改进》、《现代文艺》、《现代青年》、《现代儿童》、《战时木刻画报》等月刊,抑或丛书译著原版,即便有一二册也是欣幸!当年许多著名作家的作品围绕“抗日、民主、团结”这一主题,在改进出版社办的期刊上发表,他们着力于服务伟大民族解放战争,从各个角度反映社会现实,诸如叶圣陶、巴金、邵荃麟等,在中国当代作家有关辞典里还可以罗列出许多。创办于1940年的《现代文艺》发刊词这样说:“在新文艺战士培养这一点上,广大东南也需要有一个文艺园地来提供他们垦殖。”当年的社长、主编和编辑先生,在你们办的刊物上出现那个我所熟悉的名字,阅读他的诗歌《江》抑或散文诗《秋天短笛》,顿时便童心萌动,这位作者便是我国当今著名散文作家、诗人郭风先生。
1941年秋天,郭风在永安考入设在霞岭的省立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当时才22岁的他已是崭露头角的文学青年,在永安就学只一年有余,仅在《现代文艺》上发表诗歌便有《春天》、《被系住的木船》等七首,散文诗有《桥》、《调色板》等44章。在此之前,当抗日战争爆发后,郭风便在其它报刊上发表不少散文和诗歌。如散文《失掉了的家》,通过日本侵略者铁蹄下人民流离失所场景的素描,愤怒声讨战争罪犯滔天罪行,表达人民要“用鲜血洗涤祖国大地被侵占的污点”。1941年4月刊于《现代文艺》的诗歌《春天》,郭风从侧面暴露国民党统治黑暗、腐败、春天依然是一片凄惨景象:“街巷、广场、田路/到处是泥泞/和苍白反光/愁病的影子/紧紧地追着思虑的人们。”直到学校搬迁南平,郭风一边继续深造,一边笔耕不辍,作品累见各地报刊。1945年他第一本儿童诗集《木偶戏》在黎烈文先生的鼓励下由改进出版社出版。
“这一方面是从各部门的工作群众当中发掘新人,一方面是,籍这些新文艺战士,表现出更广泛的现实。”至今捧读《现代文艺》发刊词,我终于看到了当年一大批新文艺战士中,郭风便是佼佼者之一。在那段艰苦的岁月,现实生活的磨练、专业课程的学习、以及作品接二连三刊发,都为他后来文学创作事业取得引人注目的成就奠定了坚实基础。改进出版社和《现代文艺》,历史没有忘记,在提供文艺园地,培养文学新人等方面是功不可没的!深情的怀念,对当今文学青年而言可从中获得宝贵借鉴,也是对今天众多出版社、文学刊物和编辑先生寄于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