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怀丹的“生日”和“悼念我的孩子”，（均见本刊）以上如压了块石头，悠悠然如有所失，一颗赤热的为人类的，伟大的母亲的心烙痛了我，使我想起了在千万里之外的，流着眼泪想念一个不肖的儿子的自己的母亲，我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强烈的爱的动力，越过了千山万水而照上了我的心头，使我的一颗受尽了创伤的心得到了一点温暖。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样东西，但是，世界上的母爱是完全相同的。
做一个母亲，做一个年轻的有着生离或死别的爱子的母亲，她的心情并不是我所写得出来的，怀丹的悼念，所写的恐怕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这性情我是懂得的。十六岁的那年，为了不愿意让自己的的父母羽翼下躲过这短短的一生，于是我便演出了第一次的出走，参加了活跃在沦陷区的游击队，这举动，无疑是给了爱我甚于爱自己的母亲以一个重大的打击。但是当我在一年后因病回家的时候，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爱我——不，她比从前更爱自己的孩子！这情形当初也曾感动了我，使我赌咒不再使父母伤心：然而一年以后，我终被一个希望带着，而演出了第二次的出走，因为这时已明白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成为一个孝子的了，理性使我从…………。
我出走 ，我残忍的用美丽的词语去骗得母亲的安心和忘却：然而我失败了：前天接到父亲的来信，他在里面这样写着“母亲为了你时时刻刻的想着你，连梦中都想到，流泪不只一次，假使可能的话，她要赶到你那边……同你一同回家……”。
我感到惶惑，受创太甚的心受不住太强的爱抚，——然而我终于是一个太残忍的逆子，我爱母亲，但我更爱国家、人类和自己的的希望，我不能在任何人前面缴械，甚至在母亲的面前也如此。
但是用这简朴的词句中，我已分明的看到了母亲的一颗赤热的爱子之心，而无法使自己安心和忘却。
太阳光总是有热的，母亲的爱温暖了我的心，使我即使在失败中也觉得兴奋，使我即使在沙漠中也得到雨水，使我即使在彷徨无依时也觉得世界上有一个母亲在爱着我，我更觉得兴奋。
这是我的母亲的心。但是作为一个不满十六周岁便死去了的孩子的母亲的心，是比我母亲的心更伟大，更加感动我烙痛我的。
我无法叙述我的被感动的心情。
一般的母亲，尤其是中国的旧式母亲的爱儿子……的爱，这爱自然是值得珍惜，但因为认识不够，便宜容易流为溺爱，放纵，任心，终于害了儿子的一生，这是可悲的。但是我们却从这里看到了一颗出于理智的母亲的心，她不能让一些谎话来欺骗和麻醉自己，她要爱他；她虽然他死了，可是甚至比爱活着的还更利害；她没有怨天尤人，骂上天不佑，骂医生混蛋；她严厉地倾诉出自己不尽责任——这一点，也许有人会说她是在做作吧！但我敢肯定地说，这确是一个真实的母亲的真实的心。最后，她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不要遗忘了教训，而应该把它收集起来，作为日后的借鉴，这要求是迫切而重要的，每一个母亲，每一个医生，甚至每一个人都应该举双手并且立刻实行。
从这两遍短文里，我分明的看到了一个新中国的母亲的面貌。我看见她戚然的面孔上，两个充满了爱而仁慈的眼睛里放出了明亮的光芒，照出了一条新生的大路，而她，正背负着千千万万的孩子，在悠然地走上去。
当我看到这位新中国的母亲的欢乐和健康，让我不要自己再做逆子，新中国的母亲是和我的希望连在一起的。
原载于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一日福建省永安市《民主报之〈新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