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活在这种的世界上,做一个所谓人,也确乎是应该糊涂一点的,太认真了,太清醒了,往往会引来一些“无谓的麻烦”,要变成“庸人”的,比方说吧,流浪在外边的客子,在逢时过节,假如糊涂一点,则满可以糊涂过去,佳节于我何有哉?岂不是省却不少烦恼?然而天下却偏有那些人,忘却不了,于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起来了,一思亲,如果自己混得不错,有妻子儿女在身边,生活也过得去,则还无所谓,思思而已,也就罢了,如果自己颇不得意,那便不大好了,思亲之余,不免辗转反侧,又何况乎“倍”?但是,在旁观者来说,辗转反侧除了徒然害得自己少睡几个钟点以外,与糊涂的人又有什么不同?由此说来,能够“忘却”,也确乎是人类的幸福。
而我们是有着更大的幸福的,忘却早已成了传家之宝,有宝而不会用,也真是太傻气了,活该!
然而,天下却大有活该的人在,他们终不能成为“肖子”,因为他们不甘于忘却,流浪在异乡,不但会思亲,甚至于会想到他们所以要流浪到异乡来的原因,他们不但会辗转反侧,甚至还会咬牙切齿,只因为他们不甘于忘却他们的仇恨!只要他们的心还跳一天,则他们也决不把自己的仇恨忘却。
不能忘却,不要安于奴隶一样的生活,不能安于目前的流离和受难,于是便想要报复——他们的乡愁,不是骚人墨客一样的消极,而有着战士一样的积极,他们不但思亲,并且想打回老家去,一方面,他们着急着自己的家乡;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却也深恨着造成他们今日的苦难的敌人。
只有不甘于忘却的人,才是今日中国所需要的人!也是将来的中国所需要的人,——将来的世界是他们的世界。
但是在今天,对于人们,却有着更大的意义,不能忘却,六年前的今天,侵略者在扬子江头揭起了战幕,它虽然造成了无数的流离失所的人们,造成了所谓“王道”的“乐土”,但它却更促成了中国的新生,他促使中国走上了抗战的大道,而更紧要的,是替我们的垂死的国民打了强心针,是把仇恨的种子插上了人们的心头。使我们能够举国一致起来抗战,使人们的自己建筑好了复兴的基础。
不但对于江南的人们,而是对于整个的中国,“八一三”,是是值得我们警惕和纪念的。虽有“七七”的卢沟桥事件在前,但决定了全面抗战的策略的却是“八一三”的上海战争,这就是“八一三”所以值得我们纪念的地方,至于沪战的激烈场面,给以于敌寇的迎头痛击,使世人对中国刮目相看,却不是一般的意义,我认为。
“八一三”是过去了,是的,一个,二个,如今是第七个了,虽是第七个了,但是虽然远在数千里外的福建,虽然已过了六个整年,而更给我们的印象和刺激,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鲜明,一样泼辣,因为我们不会忘却,也不能忘却,时光的水流纵然能冲淡地上的血迹和空中的火药味,但那教训,那血和肉写下的历史,所给予我们的教训,是无论如何也冲不淡的,相反的,在活着的心里,它是像老酒一样,愈久而愈烈。
“八一三”过去了,过去了,但我们依然要纪念它,因为我们不甘于忘却。
——“八一三”之夜于永安。
原载于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七日福建省永安市《中央日报》福建版《中央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