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個強烈的渴望壓迫著,趙非英像一隻孤雁似的流浪在外邊,算起來已經有六年了。六年在一個一無所有的流浪人,可真不是一段短短的路程啊!當他偶然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二十歲的蒼白的發灰的面孔,和漸漸加深了的皺紋的時候,一種對於自己的憂傷的陰影,便會突然地罩上了他的心頭,使他苦痛和煩燥起來;同時,那壓迫了他六年多的渴望,又用更大的力量去壓迫他,去折磨他的靈魂,給予他更大更深的苦痛和煩燥。
今天,他又被自己的渴望壓迫著,痛苦和煩惱起來了。
為了昨夜的失眠,他醒得很遲;在他尚未完全醒來的時候,像往日一樣,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淒涼的感覺,便輕輕地侵襲著他;於是他懶懶歎了口連自己也聽不見的氣,正想翻一個身坐起來,卻被一陣意外的冷氣衝擊了一下,使他不自覺的把身體蜷縮一點,伸手拉了一拉那條借來的棉被。
“冷起來了”!他在心裏想,又把身體蜷縮了一點,便把思想的大門打開了,把自己擲了進去。
冷起來了,這對於一無所有的流浪者,實在是一種不算輕的打擊。“冷起來了”,但是衣服在哪里呢?他苦苦的想著,找不到一個回答。屋外,風起勁地吹著,像嘲笑天下的窮人們,發出驕傲的笑聲,使他打了一個寒戰。
“怎麼辦呢”?他想,冬天是要來了,但是他連半件冬衣也沒有……
於是,他煩燥地,又反哺了一次鬱悶在思想裏的苦痛的果實。
六年前,他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初中三年級的學生,生活隨著日子的水流傾瀉著,不認識外人,也沒有認識自己;在尚未破裂的家庭的屋脊下面,,風吹不到,雨打不進,連太陽光也給擋住了。他含糊而幸福地生活著,不懂得痛苦,也沒有嘗到真正的快樂的滋味。但是,這平靜的生活,終於被一陣暴風雨攪亂了,抗戰的炮火使他睜開了眼睛,看見了一些自己以外的東西,也看清了一點自己。
痛苦開始去叩他的大門了,接著,炮火轟去了他的家庭和父母,一顆衰弱的種子就在這時撒上了他的心田,開始了他的流浪生活。
熱得燙人的血沸騰了,煎迫著他,一種無法阻遏的勇氣驅使他去找一個報國復仇的機會;他做了。加入了一支幼小的非正式的遊擊隊,用以全身心的熱忱,勇氣和信仰,工作、生活和戰鬥。
他渴望著:自己能夠每天和敵人接觸,能夠多殺死幾個敵人,能夠多做一點工作;還有,在空暇的時候,多讀一點書;所以他不顧自己的虛弱多病的身體是在如何地惡化著,也不覺旁的同志是在如何地做不應該做的甚至和他的目的相反的事情,更不管一切的規勸和譏笑,他工作著,奔走著,不讓有一件工作積存下來,也不讓自己有一點應有的休息。這樣他工作和生活了一年,在一個大熱天,被一向積壓著的疲勞,和一個感到失望的苦痛的思想所困住,他病倒了。
他病著,貧窮和失望重重地打擊著他,躺在在簡陋得不成樣子的前方醫院裏,他感到孤獨和悲哀。
他分明的感覺到,在軍風紀還沒有建立起來的地方,什麼工作,什麼救國,這些新穎的名目,完全被他們污染了,他們所做的並不是那一套。正經一點的人全失敗或沉澱了,地痞、流氓、土豪、劣紳和舉著抗日招牌的漢奸統治了遊擊隊和無數個老實得可憐的老百姓,搜刮著,剝削著,巧騙、豪奪,……一切罪惡,在(抗日)的美名下完全變成神聖不可侵犯的了。
生病給了他思想和回憶的時間,而現實的殘酷給他證實了。他感到失望,感到一種有史以來從沒有過的苦痛和憤怒。一年的奔走,一年的工作,所得到的是什麼呢?(未完)
原載於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福建省永安市《民主報·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