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現在中國的文壇,是“糟透了”,應該要“噫、籲、噓”的了;在現在只要會寫上幾句歪詩或幾篇文章,居然就會擺起所謂文學家應有的氣派和招牌來,……得意之極,也無怪乎我們的站在將臺上的批評家老爺要來“開發和討伐”大模大樣地到處叫喊,來“整飭社會風氣”了。
自然,批評家老爺說得並不錯,文壇上的確活躍著他筆下的文人:一方面浪漫,無聊,做作的油腔滑調,偷竊,無恥,這全是事實;另一方面:文人們的窮,受人圍攻,被將臺上的批評家從活著罵到死去,又從生前憐憫到死後,這也是事實。……雖似矛盾,而其實倒是統一的。表示自己是將臺上的批評家而已。
有這樣的文人,便有這樣的批評家,這真是不知從何說起!而這樣的批評家也僅能站在將臺上大發其雄威,雖然抓住了自己的頂心發,想憑空飛上天去,但且仍只能“跳跳躅躅”,跌到“糟透了”的現實裏去“到處狂吠”,以“難得自己是湛深和淵博似的”了。這真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然而既然站在將臺上,其“擺”出來的所謂批評家應有的氣派和招牌,自然是與眾不同,另成一派的,看破吧:批評家老爺站在將臺上,伸一伸手足,彈一彈眼睛,於是抓起一個流氓或小偷來,頓足拍手,疾言曆色地大罵了一通,等罵得“洋洋自得”,“令人一聽就五體投地了”以後,於是摸一摸下巴(他還沒有鬍子可捋),“瀟瀟灑灑地說”:“噫、籲、噓”,“可悲啊!現在的世界上儘是小偷和流氓了!”。
站在將臺上,一開頭就是在小偷和流氓群裏生長起來的批評家老爺,他的鼻子上就帶著流氓和小偷的氣息,自然只嗅得到自己的同類了。我們又何忍心罵他為近視眼呢?
但假如你以為他僅有這一本事,那也就未免太看輕他了,要上將台,自然也得有一套法寶,於是來了:批評家老爺在罵過和自己一隻襪統管裏出來的流氓和小偷之後,便轉一口氣,調過一副尊容、對一批成名的作家發起慈悲來了、“悲劇”啊、“可憫”啊、什麼啊,什麼啊:但老爺是懂得自己的身分的,對於小嘍嘍,自然不妨一腳踏定,使他們永不超生,但對於已經爬起來的人,卻也不宜一味的捧和發慈悲,於是也略略的薄責幾句,以表示自己的“氣派和招牌”確是與眾不同。
這樣的又是“瀟瀟灑灑”“洋洋自得”,“滔滔不絕”了一陣以後,好了,不但“擺”出了將臺上的批評家老爺的“氣派”,也“擺”出了他的“招牌”,更重要的,“擺”出了他自己並不是文人,或者,即使是,也決不是他自己筆下的“關於文人”裏的一切的文人,而是超然物外,既不寫“幾句歪詩”,也不寫“幾篇文章”,決不會“東摘西抄”,“文在壇上翻跟鬥”,更不會像,“牛棚裏的牛糞”,“東一堆,西一堆”的寫出“量又那麼多”,“質又那麼壞”的“化了點自己的腦根(???),以自己的智慧,建著自己的基石,灌溉自己的花果”的東西來,並且也不會“在前面已排下了末路底悲劇的扮演”,不做空洞的文學家或美術家,也不做實?的文學家或美術家,不會窮,不會有阿氣,也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死後有人建台築廟,生前有人崇拜歌頌,作品有法出版,書店裏版稅收得來,審查容易通過,無人敢來開刀,“噫籲噓”,心安理得,唯我獨尊。
———這是什麼?無以名之,只得暫時稱之為站在將臺上的批評家老爺。只可惜的是,雖然擺得氣派十足,八面威風,然而台腳都晃起來了。縱然大寫其令人看不懂的文章,而一個倒栽蔥跌下臺來,連頭連腦插在牛糞堆裏扮演自己悲劇的命運,卻早已為他自己排定,無法挽回的了。
“噫籲噓”!我倒也“意不禁欲言了”,但我想省點力氣,把“噫籲”兩個字省掉,單吹一聲“噓”!
原載於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四——二十五日福建省永安市《民主報·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