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也實在過得快,一眨眼,來到永安以一年了。當我躺在床上,想著過去的一年,我的心像吊了一塊大石頭一樣的,感覺到非常沉重。
這真是多故的一年!
不必說什麼緣故吧,總之我是來到了這個並無半個相識者的山城,一個偶然的遭遇使我在這裏住下了,而至今已有一年——這是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
一年的時間並不長,是的,僅僅三百六十六天!然而,“這日子在我感覺裏的冗長,是無法形容的。”過一天就象打一陣仗一樣吃力,三百六十六天裏,我從沒有一天半天輕鬆過,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難於戰勝的敵人。我掙紮著,為了要生存,為了要活得好一點。我用出了全身的精力,搏鬥,抗爭,……一直到今天,一直到一個不知道有多久的未來,我將永遠這樣下去,假如那敵人不被我打敗的話。
自然,我應該平心靜氣,來仔細的對過去的一年作一番檢討。這對旁人也許是沒有用的,但,對於我自己,這不但有用而且是必要的。
流浪……這不是第一年,我已過得多了,但這生活的難堪卻還比以前為甚,在淪陷區的時候,我感覺得生活並不如此沉悶,那時雖苦,但有溫暖,逃出了敵人的刺刀的威脅,卻又進了一個冰天雪地的荒野裏,這是曾使我懊悔不及的。
但懊悔是徒然的,所以也不去悔他了。我還是活我的!
而我總是要活下去,也活下去了:有時偶然的機遇使我在這人地生疏的山城找到了一個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
這樣我活了下去。但時間並不久,為了某一原因——直白點說,為了要生活得好一點。——我便辭掉了那工作而就了另一工作。
調了一個工作,生活是較為安定了,但人總是不滿足的吧,雖然上司非常看得起我,但我又耐不住那工作了(這是很不好的!)剛巧這時幾個朋友來“拉”,於是決定再走。
這讓我感覺到做人難了。來“拉”的有幾方面,但我只有一個身體,總要得罪人的,我真恨自己沒有找到孫猴子,不然一定拜他師傅學分身術了。
以後又過了幾個月,工作的機關奉令解散了。
這對我是更大的打擊,倒不是生活成了問題,需要另想辦法。而是,使我感覺到:中國的前途,實在還不能太早就樂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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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又找到工作了:工作下去,也活下去了。多故已經一年,這正在走來的一年,是否還會如此多故呢?我不能說,因為有許多事情是自己不能做主也無法預測的……但是,我總存了一個唯一的希望:不管怎樣困難,讓自己安心住下吧!我不會有太多的日子,我不能再讓“多故”來掠奪這可寶貴的日子:時間就是生命!浪費一分鐘就等於流掉一滴血。
是的,我要好好的活下去。可惜我沒有一個母親在身邊,不然的話,我一定要伏在她懷裏,流著眼淚告訴她:我要好好的活下去,絕不再把精力花費在無益的事情上。
是的,我要改掉許多不好的地方。我的性格太不好,我不曾學會說叫人喜歡的話,我不曾學會種種手段和功夫。……尤其是,一年之中,(其實是九個月)我用了幾個不同的名字,發表了八十篇左右的文章。自然,象我的人一樣,那些文章是不會討人喜歡,而會叫人頭痛的。我也知道,我曾碰痛了許多認得和不認得的人,許多人在恨我,背地裏痛駡我……
這缺點能不能改呢?我不敢說,但是,江山好移,本性難改,檢討一年來的自己,是每況愈下。
掉一句書袋,嗚呼!
自然,我也曉得,有一些人是關心著我,要我好。——雖然所謂好也有種種不同,甚至絕對相反的看法吧,對於這些人我是非常感激的,我將用自己的眼睛來找一條比較可靠的路走去。我不希望——事實上也不可能使每一個人不失望,但願使較大多數或最大多數的人不要失望。——我在試著這樣做。
——這是一年來的檢討與今後的希望。活說得太多也是不好的,就此打住。我但願這短文還有一點用處,至少是對自己。
——三月十三日、病中寫
原載於一九四四年 三月 十八日福建省永安市《民主報·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