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前,胡适和陈独秀联手,发起文学革命,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题之一,取得了伟大的成功。从此,具有三千年历史的文言文,遂为白话文所取代,加快了中国迈向现代化的进度。
不过,文言文仍在大学和中学讲授,仍然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原因有三:一、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文献,都由文言文记载。中国人要想了解自己祖国的过去,要想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就必须通晓文言文。二、文言文和白话文都是用同样的方块字,只是文法不同,词汇有别。可以在学习白话文的基础上,进一步再学文言文,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三、文言文有许多精品,传诵千年,深受中国人民的喜爱。学习文言文,也是一种美的享受。
不过,现代中国人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文言文的学习,就难免被一部分人看成额外的负担。著名华人作家龙应台说:
国文教材里文言文愈来愈少,在华文世界里似乎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趋势。辩论时,一方说,学子要学外语、计算机等等现代技能,古籍的阅读是一种太重的负担。另一方说,是的,可是文言文对于学生国文程度的培养是不可或缺的。在两方的论述里,文言文都被视为“传统”,只不过前者视之为减分的负担,后者视之为加分的资源。
至于教学的效果如何,据我所知,在大陆很不理想。有位在中学的老友告诉我,现在的中学生,对语文课有“三怕”:怕作文、怕文言文、怕周树人。听了这话,不由人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想,造成“三怕”的原因,大概是多方面的,有宏观的,如政治的社会的影响,像我这样蜗居斗室的老人,就不好说什么。还有微观的,如教学方法的、古籍整理的原因。 关于后者我倒有些不同的想法,我这本书就是按我自己的想法做的,很想在这里说一说。
现在对古籍的整理,大多是很认真的。就《古文观止》来说,岳麓书社的言文对照版相当优秀,曾获1978-1987年全国古籍优秀奖,到2001年止已销售82万册,并有台湾版。2008年有家出版社出了新版(以后简称“某新版”),注释与译文大同小异,但一部分评介还不及岳麓版。我在评译本书时,主要也是参考岳麓版,力图超过它,因为岳麓版比本书早二三十年,如果我不能超过它,岂不是炒现饭,多此一举?要超过岳麓版,就必须创新,译文要创新,评介更要创新。经过多年的努力,自信本书有两个特点:
一、译文能传原文之神;
二、评介能通古今之变。
先就译文来说,我觉得,一般的只是转达了原文的意思,而失去了原文的美。古文的美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简洁,译成白话,往往显得冗长拖沓。古文讲究气势、音韵、对仗,这些方面就更被译者忽略了。我的译文,则尽可能简洁,尽可能保持原文的风格甚至原文的语句。例如:“唇亡齿寒”已是大家熟悉的成语,何必译成“没有嘴唇,牙齿就会受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本是传诵千年的名句,也不难懂,何必译成“满天的落霞和孤寂的野鸭,仿佛齐起飞行;碧绿的秋水与蔚蓝的天空,好像融成一色”?
再以大家都熟悉的《岳阳楼记》为例,第三段原文如下: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 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我的译文竟有12句照搬原文:
如果春光睛明,波澜不惊,天光映水,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边白芷,香风阵阵,洲上幽兰,草色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波闪金光,湖沉白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这时登上楼来,又是什么心情呢?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
再看岳麓版的译文:
至于春光晴和、景物鲜明的时候,湖上风平浪静,水天一色,碧绿无边;沙鸥时而飞翔,时而停聚,美丽的鱼群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岸上的香芷和小洲上的兰花,香气浓郁,颜色青青;有时烟雾笼罩着寥廓的天空,有时明月照耀着千里的大地,浮动的水波上的月光,闪耀着金色的光彩,倒映在平静的湖水中的月影,象一块沉在水中的玉璧,渔人的歌声此唱彼和,这乐趣哪有止境!登上这个楼,就会心情舒畅,精神愉快,荣辱得失全都忘掉,端着酒杯临风畅饮,快乐得意气扬扬了。
这段译文很忠实,也很细致。但是原文的风格全都不见了。我的译文要省力得多。只是我的心目中,白话与文言并非截然分开,古文今译也可以古今融合。像这样的译文,从屈原的《卜居》到王守仁的《瘗旅文》,本书即有数十篇,都能大体保持原文之美。其他各篇也都惜墨如金,尽力显示原文的简练和朴实。
再就评介来说,龙应台在评论本书卷三所收《单子知陈必亡》一文时认为,单子所述周制,“简直就是一部城市管理手册”。她说:
三千年前的政治管理哲学,对不起,我怎么看在眼里都看不出它是个满布灰尘的老古董瓷器。白话文、英文、德文不一定代表现代,文言文也不一定代表落后。我在文言文的世界发现太多批判的精神和超越现代的观念,太多的先进和丰富,太多的思想和文采。
这种情况,在《古文观止》中何止一篇。例如不满一百字的《晋献文子成室》,岳麓版的评介说:
本篇所反映的虽然只是当时卿大夫之间的应酬之词,但张老的颂词,别出心裁,文子的答话,也与众不同。
这段话很有点吞吞吐吐。“别出心裁” ,“与众不同”,都是赞扬的口气,但又说不出所以然。难道评者真是说不具体吗?看来还是想留一手,万一又来了个“批孔”,让别人抓不着辫子。二十多年后,本书就可以畅所欲言了:
张老颂词,爱人以德。文子答词,居安思危。二千年前,新屋落成,竟不讳哭讳死,后人对之,能无愧色?
比较起来,这样显然说得畅快,对读者也真有帮助。不过,回想二十年前,刚刚经过“文革”的暴风骤雨,谁敢这样写呢?
又如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岳麓版说:“文章的主旨是宣扬儒家‘重赏轻罚’的‘仁政’主张”。2008年某新版也说:“这里说的其实不过是儒家的仁政理想而已。”本书的评价就大胆肯定:
“刑赏”如何才能做到“忠厚之至”?苏轼认为关键在于一个“疑”字。审案遇到疑难,是不肯放走一个坏人,还是不肯冤枉一个好人?由前者出发,就容易主观用事,甚至逼供诱供,造成冤狱。所谓“宁肯错杀三千,不肯放走一个”,其惨酷可以想见。从后者出发,就会深入调查研究,逐个排除疑点,直至证据确凿,才能定案。有时宁可放走一个坏人,也不肯冤枉一个好人。《尚书》所说“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其中确有至理,经苏轼发挥,更见光彩。不过,“罪疑惟轻”只能减轻受冤的程度,给以后平反留下机会;惟有现代法学的“无罪推定”才能保证不冤枉一个好人。我国直到二十世纪末才在刑事诉讼法中引进“无罪推定”原则,这是一大进步。但要普遍贯彻,还须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
这样一来,读者在学习苏轼此文时,就把古今中外有关的法律问题联系在一起了。岂不对学习古文更有兴趣吗?
再以《岳阳楼记》为例,岳麓版和2008年某新版都赞扬范仲淹“先忧后乐”的精神,“大大超出了一般迁客骚人”的思想境界。本书则更进了一步:
此文传诵千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激励过多少仁人志士,为人民呕心沥血,为祖国献身。这是中华民族极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不过,古代士大夫的活动范围极为狭窄,因而不得不“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到了近代,情况大变,知识分子已可依靠自己和民间的力量,或革旧,或创新,或大声疾呼,或埋头苦干,都可在较短期间取得成效,在忧国忧民的同时享受某种成功的或奋斗的快乐,这就比古人幸运多了。
在整理古籍时,如何发扬古代思想的精华固然重要,而批判古代思想中的糟粕也同样不可忽略。恰恰在这方面,某些著作更少注意。如本书卷九李觏的《袁州州学记》和卷十二唐顺之的《信陵君救赵论》最为迂腐。这里只举《袁州州学记》为例,岳麓版先赞它“既有胆识,又有说服力”。接着又说:“当然,本文所宣扬的是封建教育,文字也有些古奥。”2008年某新版也是先赞扬一番,再指出:“但是文中有关为臣死忠,为子死孝的说教,显然已经过时”。
显然,两书编者在写这段评论时,很有顾虑,不敢直接了当批判这篇古文,生怕因此而影响全书的价值。本书就不同了:
本文强调教育的政治作用,从所举的事例来看, 无非是巩固君权而已。他不谈孔子所说的富民教民,只谈“为臣死忠,为子死孝”。明亡之际,某大臣赋诗表白自己“愧无半策匡时难,惟有一死报君恩”。时人评曰:“不中用人死亦不济事。”李觏强调“人非利不生”,主张“限人占田”,胡适曾誉为“不曾得君行道的王安石”,怎么会写出这样迂阔的文章呢?
本书这样否定此文,完全出于对读者负责的态度。《古文观止》是三四百年前的选本,像这样迂腐的文章,全书仅有两篇,也就难能可贵了。按照近代史学家吕思勉的看法,《古文观止》收录了少数几篇坏文章,更便于读者比较优劣,这反而是它的优点之一。本书不仅批判了《袁州州学记》和《信陵君救赵论》,而且也批判了韩愈的《原道》、欧阳修的《朋党论》、苏洵的《辨奸论》、苏轼的《范增论》和苏辙的《六国论》。这几篇历来备受推崇,但本书都指出其谬误。我相信,只有这样从历史的观点来读古文,才会感到兴趣,才真有收获。如果课堂教学也因此而改良,那么,年轻人或许可以克服“三怕”而亲近文言文了。因此我才想给本书别起新名:《古文新读》。而以《新译新评古文观止》作为副题。
本书曾自费印行两次,现在第三次重排,正式出版,主要是从便利读者设想,在编排上有两项改进:一是注音排列在原文内,紧随所注之字,一是大多数文章分段注释。这样读者就会感到很方便了。我今年已89岁,编写和校对都难免差错,敬希读者指正。
译评者简介:
谌震,湖南长沙人。1919年生。1938年进入新闻界。曾任长沙《观察日报》编辑,桂林国际新闻社编辑,衡阳《开明日报》代总编辑,福建省政府秘书兼建设导报社长,长沙《晚晚报》主笔。曾在福建永安创办东南出版社。解放后任《湖南日报》编辑,离休后主编《湖南报业志》(《湖南省志》第二十卷)。1993年被聘为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人杰地灵活湖南》、《李锐诗词本事》(与朱正、胡遐之、俞润泉合著)、《中国上古史》、《秦汉隋唐史》、《中国近代史》上册、《中国妇妇儿童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