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僖伯谏观鱼(左传)
隐公五年(公元前718年)
到江河湖泊去参观渔民如何捕鱼,这算什么坏事呢?臧僖伯为什么要谏阻呢?一是怕国君爱好玩乐,耽误政事;二是国君出宫远行,劳师动众,必定骚扰百姓。他反对观鱼而主张打猎,因为古代帝王打猎含有军事演习的作用。
春,公将如棠观鱼者①。
臧僖伯谏曰②:“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③。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 ④。故讲事以度(duó)轨量谓之轨⑤,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⑥;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故春蒐(sōu)、夏苗、秋狝(xiǎn)、冬狩(shòu)⑦,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⑧,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zǔ)⑨,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君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⑩,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公曰:“吾将略地焉。”遂往,陈鱼而观之。僖伯称疾不从。书曰:“公矢鱼于棠。”○11非礼也,且言远地也。
【注释】
①如:往。棠:一作唐,鲁国地名,今山东金乡东.鱼:同“渔”。②臧僖伯:鲁大夫。③讲:演习。大事:古代把祭祀和军事当作国家大事。材:材料。举:行动。不举,意为不要理会。④轨物:指法度。⑤度:衡量。⑥采:华美的装饰。⑦蒐:搜索选择。春季打猎要选择不孕的禽兽。苗:夏天打猎,为苗除害。狝:捕杀。秋季打猎,顺秋天肃杀之气。狩:包围防守。冬季打猎,见禽兽即猎获,不再择取。⑧振旅:整顿军队。⑨俎:古时祭祀时用以载动物祭品(猪、牛、羊)的礼器。⑩皂隶:服贱役的人。○11矢:陈列,摆出。
【译文】
春天,鲁隐公打算到棠邑观赏捕鱼。
臧僖伯劝他:“凡是物品,如果不能用于讲习祭祀和兵戎这两桩大事,它的材料不能制作礼器和兵器,国君就不必亲自过问。国君的职责,是把百姓纳入‘轨’和‘物’。讲习大事以端正法度,叫做‘轨’,选取材料制作器物以表彰文采,叫做‘物’。凡事不合于‘轨’、‘物’,叫做乱政。屡屡乱政,国家就会败亡。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都是利用农闲打猎以讲习军事。每三年大演习一次,回到国都时,严整军容、祭告宗庙、摆宴庆贺、清点器械和俘获的猎物,必须文采鲜华、贵贱分明、等级森严、长幼有序,使人们讲习威仪、遵从礼制。如果鸟兽的肉不能用于祭祀,它的皮毛骨角用不到礼器和军事上,国君就不去射取,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至于山林河泽的产品,只可做一般器物的材料,那是皂隶们的贱役,自有官吏管理,国君不必过问。”
隐公说:“我将去巡视边境啊!”还是去了棠邑,让渔夫撒网捕鱼,观赏一番。臧僖伯推说有病,没有跟去。《春秋》说:“隐公陈设渔具于棠地。”讥讽他不合礼法,而且棠邑远离国都,更不该去。
郑庄公戒饬守臣(左传)
隐公十一年(公元前712年)
郑庄公的老谋深算,我们在《郑伯克段于鄢》一文中已经领教了。他在稳定国内之后,开始向外扩张,因此有“小霸”之称,成为后来“春秋五霸”的前驱。伐许,原是鲁国主谋,齐、郑是盟军。既占了许,鲁、齐互让,郑便成了占领者。郑庄公懂得统治他国不能全靠武力,他对许大夫百里说:“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历代君主奉行的怀柔政策,可说是他发明的。他这篇外交辞令,说得委婉曲折,情理兼得,听起来处处为对方着想,其实是步步为自己打算,诚如旧评所说,“语语放宽,字字放活”。不过,郑庄公的性格又是复杂的,在他身上,恶与善常交替出现,恶不是全恶,善也不能说全是伪善。例如他对待反叛的共叔段,只把他赶出国门,仍放他一条生路。在本篇中甚至还有忏悔之意:“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好像真的是自己错了。旧评指他“真奸雄之尤”,未免偏激。还是现代学者钱伯城说得好:“本篇之妙,即在于真实地写出了他的真诚一面。”
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①,庚辰,傅于许②。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máo)弧以先登③。子都自下射之④,颠。瑕叔盈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⑤:“君登矣!”郑师毕登。壬午,遂入许。许庄公奔卫。
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⑥,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⑦。”乃与郑人。
【注释】
①许:国名,姜姓,西周初年分封给伯夷的后代。其地在今河南许昌市东。②傅:同“附”。迫近。③蝥弧:郑国的大旗。④子都:郑国大夫。⑤瑕叔盈:郑国大夫。麾:同“挥”。⑥共:同“供”,供奉、供职。⑦弗敢与闻:意为不敢接受许国的领土。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①。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chéng)于许君②,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③,不能共亿④,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⑤,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⑥。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⑦?惟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gòu)⑧,其能降以相从也。无滋他族,实逼处此⑨,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yīn)祀许乎⑩?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yǔ)也○11。”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12,无置于许。我死,乃亟去之○13!吾先君新邑于此○14,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15。夫许,大岳之胤(yìn)也○16。天而既厌周德矣○17,吾其能与许争乎?”
【注释】
①许叔:许庄公的弟弟。②不逞:不快,不高兴。许君:指许庄公。③一二父兄:指同姓群臣。④亿:同“臆”。共亿:同心。⑤弟:指共叔段。⑥获:郑大夫公孙获。⑦兹:此。社稷:社,土神;稷,谷神。古代帝王、诸侯以土地、五谷为重,设坛专祭土神和谷神,故以社稷代指国家。⑧昏:同“婚”。昏媾:相互结亲。⑨他族:指能够威胁、危害郑许两国的诸侯国。⑩禋祀:用清洁的祭品祭神。○11圉:边界。○12而:同“尔”,你。○13亟:急速。去:离开。○14先君:指郑庄公之父郑武公。新邑:指郑武公东迁建新国都。○15序:世系班次。周代很讲究“系”,这是先同姓,后异姓,同姓又有嫡、庶之分。○16大岳:同“太岳”,即唐尧时的四岳。或说许国是四岳之一的伯夷的后代,或说许国是神农氏的后代。胤:后代。○17周德:周的气运。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①,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xiàng)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注释】
①刑:同“型”,法度。
【译文】
鲁隐公十一年秋,七月,鲁隐公会同齐僖公、郑庄公,讨伐许国。初一这天,三国军队逼近许国城下。颍考叔举起郑庄公的大旗“蝥弧”首先登城,子都从下面射他,颍考叔坠下城来。瑕叔盈连忙接过“蝥弧”登城,四面挥动,大声呼喊:“国君登城了!”郑国的军队便全部涌上。初三,攻下许国,许庄公逃奔卫国。齐侯把许国的土地让给鲁国,鲁隐公说:“您说许国不供纳贡赋,我们就跟着您来讨伐。现在许国既已认罪了;那么,虽然您有命令,我也不敢听从。”于是把许交给郑国。
郑庄公派许大夫百里侍奉许庄公的弟弟许叔,住在许国东边,对他说:“上天降祸许国,鬼神也不高兴许君,于是借寡人的手来惩罚他。寡人只有几个父老兄弟,尚且不能相安无事,还敢把许国的事包揽下来吗?寡人有个弟弟,尚且不能和睦,使他糊口四方,何能久占许国呢?请你侍奉许叔安抚这里的人民吧!我派公孙获来辅佐你。倘若寡人能安然埋骨于地下,上天也重新礼遇许国,懊悔这次降给许国的灾祸,或许会让许君再主国政吧!那么,如果郑国有所请求,希望许国能看在老亲戚的面上,降格给点照顾就行了。可不要让其他宗族趁机霸占,来与郑国争夺这块土地。否则,我的子孙只怕连自己的覆亡都来不及挽救,怎么能奉祀许国的鬼神呢?寡人命你住在这里,不光是为了许国,也是为了巩固郑国的边防啊!”郑庄公又命公孙获住在许国西部边境上,交代他说:“凡是你的财物器具,不要安置在许国。我死后,你就赶快撤回。我们的先君只是新近才在这里建国,而许国却是太岳的后代。上天既已厌弃周朝,我们怎能和许国相争呢?”
君子认为,郑庄公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合乎礼法。礼法就是要能治理国家,安奉鬼神,使人民尊卑有序,子孙后代兴旺。许不守礼法,就讨伐它;它认了罪,就赦免它。估计自己有多大德行,看中时机,量力而行;不因一时之利而连累后人。郑庄公这回可算是知礼了。
臧哀伯谏纳郜鼎(左传)
桓公二年(公元前710年)
宋国的华父督杀死国君,另立新君,怕各国诸侯干涉,就向邻近的鲁、郑等国行贿。鲁公得了郜鼎,竟把它摆在祖庙里,大概是夸耀自己在外交上的成就吧!臧哀伯反对,认为这是公开提倡受贿,后患不堪设想。他举出许多服饰、旗帜等等,都是表示贵贱尊卑的,可见古代等级制度的森严。但“国家之败,由官邪也”一语,至今还有现实意义。
夏,四月,取郜(gào)大鼎于宋①,纳于大(tài)庙②,非礼也。
【注释】
①郜:国名,姬姓,故都在山东成武东南。当时已被宋国吞并。②大庙:大,同“太”,天子或诸侯的祖庙。
臧哀伯谏曰①:“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huó)席②,大羹不致③,粢(zī)食不凿④,昭其俭也。衮(gǔn)、冕、黻(fú)、珽⑤,带、裳、幅、舄(xì)⑥,衡、紞(dǎn)、紘(hóng)、綖(yán)⑦,昭其度也。藻率、鞞(bǐng)、鞛(běng)⑧,鞶(pán)、历、游(liú)、缨⑨,昭其数也。火、龙、黼(fǔ)黻⑩,昭其文也。五色比象○11,昭其物也。钖(yáng)、鸾、和、铃○12,昭其声也。三辰旂(qī)旗○13,昭其明也。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14,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15,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16,义士犹或非之○17。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其若之何!”
公不听。周内史闻之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18!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注释】
①臧哀伯:鲁大夫。②清庙:太庙,祭祖必肃穆清静。大路:亦作“大辂”,天子乘以祭天的车子,朴素无装饰。越席:结蒲草为席。③大羹:同“太羹”,肉汁。不致:不另加调味品。④粢:黍(黍子)稷(粟)合称粢,当时主要食粮。不凿:不再加工。⑤衮:天子和最高级官吏祭祖的礼服。冕:最尊贵的黑色礼帽。黻:熟皮做的蔽膝。珽:玉做的朝板。⑥幅:斜裹的小腿上的布。舄:有复底的鞋。⑦衡:使冠冕固着在头发上的簪子。紞:帽子两边悬挂玉饰的细绳。紘:纽带。古人戴帽时,用一笄(jī,簪子)把帽别在发髻上,再用紘由颔下挽上,系在笄的两端。綖:冕上的长方形的版,外包黑布。衡等四物都是冠饰。⑧藻率:放玉的衬垫,熟皮制作。鞞、鞛:都是刀鞘的装饰物。⑨鞶:皮做的束衣带。厉:垂着的大带子。游:旌旗上的飘带。缨:马头上的皮带。⑩黼黻:礼服上所绣花纹。○11五色: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比象:模仿天地四方的形象。○12钖、鸾、和、铃:都是车马上装饰的铃铛之类。○13三辰:日、月、星。古代旗帜上画有龙并系有铃的叫“旂”,绣有熊虎的叫“旗”。○14登降:增减。指礼的变通。○15灭德立违:德,指合礼义的事;违:指违命之物。○16九鼎:相传为夏禹所铸,以为传授政权的国宝。雒:同“洛”。○17义士:指伯夷、叔齐这类不肯臣服周朝的人。○18臧孙达:即臧哀伯。
【译文】
夏四月,鲁桓公从宋国得到郜国的大鼎,安放在太庙。这是违反礼制的。臧哀伯劝阻说:“当国君的,应当提倡道德,堵塞邪恶,用以照临百官,还怕有失误,又宣扬美德,示范于子孙。因此,太庙要用茅草盖顶,车子只用蒲席铺垫,肉汤不放调料,供饭不用精米,这是表示节俭。礼服、礼帽、护膝、玉笏、大带、裙子、绑腿、鞋子、横簪、瑱绳、冠带、冠顶板,都是表明尊卑的制度。玉器的垫子、刀鞘上的装饰、腰带、飘带、马鞅等等,表明尊卑的礼数。礼服上画的火焰飞龙各种图案,是以文采表明尊卑。各种器具涂绘五色,用来象征天地四方的美德。旗帜上画绘着日月星辰,是用光明来宣扬美德。由此可见,美德就是节俭而有法度,增减都有等级,用文饰和色彩来标示它,用声音和光明来发扬它,使它如日月那样临照百官,百官因而有所警惕,不敢违背法纪。现在却公然废弃道德而宣扬邪恶,把乱臣的贿赂陈列在祖庙,向百官炫耀。如果百官都跟着学坏,那时该惩办谁?国家的衰败,由于官邪。官吏的失德,由于受宠而贿赂公行。郜鼎放在太庙,还有比这更公开的贿赂吗?从前武王打败商朝,把九鼎迁到洛邑,义士尚且责备他,何况把表明邪恶叛乱的贿品放在太庙里,怎么行呢?”
桓公不听他的劝告。周朝的内史听到,说:“臧孙达在鲁国必定后继有人,长享福禄吧!君主违礼,他没有忘记用美德来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