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相绝秦 (左传)
成公十三年(公元前578年)
公元前578年,晋统率诸侯的军队 进攻秦国,先派吕相到秦国绝交,宣布秦国的罪状。秦晋两国,既是亲戚,又是冤家。这篇绝交书历数两国八十年来的冲突,把一切罪过全推给秦国,而晋国却是仁至义尽,现在已忍无可忍,讨伐秦国自有充分的理由。深文曲笔直,煞费苦心。
晋侯使吕相绝秦①,曰:“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②,戮力同心③,申之以盟誓,重(chóng)之以昏姻④。天祸晋国⑤,文公如齐,惠公如秦。无禄⑥,献公即世⑦,穆公不忘旧德,俾(bǐ)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⑧。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⑨。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⑩。
【注释】
①晋侯:晋厉公。吕相:晋大夫。②逮:自从。献公:晋献公。穆公:秦穆公。③戮力:合力,勉力。④重:又。昏:同“婚”。晋献公的女儿为秦穆公夫人。⑤天祸晋国:指骊姬之乱。⑥无禄:不幸。⑦即世:去世,死。⑧俾:使。晋惠公由秦穆公送回晋国即位。⑨韩之师:僖公十五年秦伐晋,战于韩原,晋惠公被俘。集:成就。指秦穆公帮助重耳(晋文公)回国做国君。⑩成:成全。
“文公躬擐(huàn)甲胄①,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yìn)而朝诸秦②,则亦既报旧德矣。郑人怒君之疆埸(yì)③,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④。文公恐惧,绥靖诸侯⑤。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⑥。
【注释】
①躬擐甲胄:亲自穿戴铠甲与头盔。②胤:后代。③疆埸:边境。④致命于秦:和秦拼命。当时秦郑缔盟,确实对晋国不利;但说诸侯因此对秦深恶痛绝,便是晋方夸大之辞。⑤绥靖:安抚。⑥造:作为,恩德。西:指秦,因秦在晋之西。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①,蔑死我君②,寡我襄公,迭我殽地③,奸绝我好,伐我保城④。殄(tiǎn)灭我费(bì)滑⑤,散离我兄弟,扰乱我同盟⑥,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⑦,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⑧。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⑨。天诱其衷,成王陨命⑩,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注释】
①不吊:不来吊丧。②蔑死,对死者(晋文公)不礼貌。③迭:通“轶”。突然侵犯。④保城:边防上的城市。⑤殄灭:绝灭。费:滑国的都城,今河南偃师县附近。⑥挠乱:扰乱。郑、滑都和晋同姓,又是同盟之国,故称“兄弟”、“同盟”。⑦陨:灭亡。⑧有殽之师:见上卷《蹇叔哭师》。⑨即楚:亲近楚国。同谋伐晋。⑩成王陨命:前628年楚成王被其太子所杀。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①。康公,我之自出②,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máo)贼,以来荡摇我边疆③,我是以有令狐之役④。康犹不悛(quān)⑤,入我河曲⑥,伐我涑(sù)川⑦,俘我王官⑧,翦我羁(jī)马⑨,我是以有河曲之战。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注释】
①康:秦康公。灵:晋灵公。②出:出生。秦康公是晋的外甥,所以说:“我之自出”。③ 蟊:吃庄稼的害虫。指晋国的公子雍。④令狐:晋地名,今山西临猗县西。⑤悛:改悔。⑥河曲:晋地名,今山西永济县西南。其地恰值黄河转折之处,故名“河曲”。⑦涑川:河流名。⑧王官:晋地名,今山西闻喜县南。⑨羁马:地名,今山西永济县南。
“及君之嗣也①,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②;焚我箕、郜③;芟(shān)夷我农功④;虔刘我边陲(chuí)⑤,我是以有辅氏之聚⑥。
【注释】
①君:指秦桓公。②有狄难:指鲁宣公十五年,晋伐赤狄一事。河县:指靠近黄河的县邑。即下文的箕、郜等地。③箕:今山西蒲县东北。郜:今山西祁县西。④芟夷:铲除。农功:指庄稼。⑤虔刘:屠杀。陲:边疆。⑥辅氏:地名,今陕西朝邑县西北。
“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yāo)福于先君献、穆①,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rǔ),同好弃恶②,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③。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④,君之仇雠(chóu),而我之昏姻也⑤。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⑥。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⑦,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hào)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⑧:“余虽与晋出入⑨,余唯利是视。”不谷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一。’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nìng)⑩,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注释】
①献、穆:晋献公、秦穆公。②女:同“汝”。③令狐之会:在成公十一年。④白狄:狄族中的一支。同州:与秦同在雍州地区。⑤我之昏姻也:白狄和赤狄同属狄族,而赤狄女季隗是晋文公的一位夫人,所以说是婚姻。⑥使:指秦使臣。⑦憎:憎恨。⑧昊天:上天。秦三公:指秦穆公、秦康公、秦共公。楚三王:指楚成王、楚穆王、楚庄王。⑨出入:有来往。⑩不佞:不才。
【译文】
晋厉公派吕相去和秦国绝交,说:
“从前我国献公和贵国穆公友好,戮力同心,结盟发誓以申明友好,又用婚姻加重两国关系。天祸晋国,文公去到齐国,惠公去到秦国,献公又不幸逝世。穆公不忘昔日的情谊,使惠公能够回来主持晋国的祭祀,但他又不能把好事做到底,却发动了韩原的战争。后来他也懊悔,于是又帮助我文公回晋。这都是穆公的成全啊。
“我文公身披铠甲,跋涉山川,历尽千难万险,征服东方诸侯,虞、夏、商、周的后裔都向秦国朝拜,可说已经报答秦国往日的恩德了。郑人侵犯贵国边境,我文公率领诸侯和秦军一起围攻郑国,秦国大夫不同我们商量,私自和郑国结盟。诸侯非常气愤,要和秦国拼命。文公怕秦国遭殃,便安抚诸侯,使秦军安然回国,可见我晋国对秦国大有恩惠啊!
“我文公不幸去世,穆公不来吊唁,轻视我已故的国君,又以我襄公软弱易欺,竟侵犯我殽地,断绝友好关系,还攻打我边境的城堡,灭掉与我友好的滑国,离散我兄弟之邦,扰乱我同盟之国,妄图颠覆我晋国。我襄公并没有忘记秦国的旧恩,但是害怕国家的危亡,不得已才有殽之战,不过还是希望穆公能够谅解。无奈穆公不听我们的,反而勾结楚国来谋害我晋国。幸而上天有灵,楚成王死于非命,穆公的阴谋才未能得逞。
“穆公、襄公去世,康公、灵公继位。康公本是我国的外甥,却又想削弱我公室,颠覆我国家,还率领我国的奸贼,来扰乱我国的边境。因此我国才有令狐之战。康公仍不悔改,又侵犯我河曲,攻打我涑川,虏掠我王官,占据我羁马。因此我国才有河曲之战。秦国东边的道路不通,都是由于康公同我断绝友好关系的缘故啊。
“等到君王您继位以后,我国景公伸长脖子西望,说:‘这回秦国大概要来安抚我晋国吧。’岂知君王也不肯加惠我国,结盟友好;反而趁我国有狄人的祸乱,侵入我河县,焚毁我箕、郜,抢劫我庄稼,骚扰我边境,因此我国才有辅氏之战。
“君王因战祸蔓延也后悔,想求福于先君献公和穆公,派伯车来吩咐我景公:‘我和你同弃前嫌,重温归好,以追念前人的功勋。’盟誓尚未完成,景公又去世了。因此我国君主才和秦国有令狐那次会见。那知君王又不怀好意,背弃盟誓。白狄与君王同处雍州境内,它同君王有仇,却同我国有亲。君王前来命令:‘我与你共同讨伐白狄。’我国君主不敢顾惜姻亲,畏惧君王的威严,就接受了命令。君王您又挑拨白狄,对他们说:‘晋国将要攻打你们。’狄人口头上应付你们,心里却憎恨你们,把这些话都告诉我们了。楚国厌弃您的反复无常,也来告诉我们:‘秦国背弃令狐之盟,前来我国求结盟约,并且对着皇天上帝以及秦国的三位先公、楚国的三位先王发誓,说:“我虽与晋国往来,但我唯利是图。”我楚王讨厌这种缺德的行径,所以公开宣传,惩戒这种言行不一的人。’诸侯听到这话,无不痛心疾首,都来亲近寡人。现在寡人率领诸侯来听候君王的命令,为的只是请求友好。君王如肯看在诸侯的份上,怜悯寡人而赐予结盟,那正是寡人的愿望,就可劝解诸侯退兵,岂敢求乱?君王如果不施大恩大惠,寡人不才,就不能率领诸侯退兵了。谨向您左右把话说个明白,请权衡利害吧。”
驹支不屈于晋 (左传)
襄公十四年(公元前559年)
戎族文化落后,是晋国的附庸,范宣子因此小看戎族的首领驹支,随意斥责他,处分他。不料驹支讲出一番道理,证明戎族虽然得到晋国的庇护,但也对晋国大有贡献,驳得范宣子哑口无言,只得向他道歉。
会于向①,将执戎子驹支②。范宣子亲数诸朝(cháo)曰③:“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④,乃祖吾离被苫(shān)盖,蒙荆棘⑤,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tiǎn)之田⑥,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⑦。诘朝(jié zhāo)之事⑧,尔无与(yù)焉⑨。与,将执女。”
【注释】
①向:地名,在今安徽怀远县。②戎:姜戎。戎族的一支,附属于晋。驹支:姜戎的首领。③范宣子:晋执政。朝:集会的大堂。④瓜州:今甘肃敦煌县。⑤被:同“披”。苫:编茅草盖屋。此指编茅草做衣服穿。盖:与“苫”同义。蒙:冒。荆棘:多刺的灌木。⑥不腆之田:不多的土地。⑦职女之由:职,主。女:同“汝”。⑧诘朝:明早。⑨与:参加。
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juān)其大德①,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②。毋是剪弃③。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háo)④。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⑤,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jǐ)之⑥,与晋踣(bó)之⑦。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tì)⑧?今官之师旅⑨,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zhì)币不通⑩,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mèng)焉○11!”
【注释】
①蠲:昭明,显示。②四岳:尧时诸侯之长。裔胄:远代子孙。③翦弃:灭绝。④嗥:吼叫。⑤亢:同“抗”。⑥角之:从正面执其角。掎之:从后面抓住其足。⑦踣:同“仆”,跌倒。⑧逷:远。⑨官之师旅:指晋国群臣。⑩贽币:古人见面时所赠送的礼物。○11瞢:闷,不舒畅。
赋《青蝇》而退①。宣子辞焉②,使即事于会,成恺悌(kǎi tì)也③。
【注释】
①《青蝇》:《诗经•小雅》中的一篇。大意是说君子不宜相信谗言。②辞:辞谢,道歉。③恺悌:和易近人,友好。
【译文】
晋国召集诸侯在向地聚会,打算拘捕姜戎族首领驹支。范宣子亲自在朝堂上列举驹支的罪状,说:“过来,姓姜的戎人!当初秦国把你先祖吾离赶出瓜州,你先祖吾离身披茅草衣,头戴荆棘帽,来投靠我国先君。我先君惠公只有少数田地,却同你们平分了,让你们也有饭吃。现在诸侯们奉事我君主,不如从前那么恭顺了,就是你们泄露了机密。明天诸侯聚会,你就不必参与了。你来,就逮捕你!”
驹支答道:“从前,秦人倚仗他武力强大,贪图土地,逐我戎族。惠公宽宏大德,认为我戎人是四岳的后裔,不该这样绝灭,便将南方边远的田地赐给我们。那里本来是狐狸居住豺狼号叫的地方,我戎人披荆斩棘,赶走狐狸豺狼,从此成了晋国先君的不内侵不外叛的臣属,至今没有二心。当初文公与秦人一同讨伐郑国,秦人却私下与郑结盟,而留下戍守的将士,然后便有殽地那一仗。那时晋国在前面抵挡,我戎人在后面攻击,结果秦兵全军覆没。这里有我戎人的功劳。就好比捕鹿,晋军抓住它的角,戎人拽住它的腿,才把它捕获。我戎人为什么不免于罪?从那以后,晋国多次征战,我戎族总是听从执政的指挥,如同殽之战那样,岂敢有三心二意?现在晋国的将帅,或许有什么过失,引起诸侯的意见,却怪到我戎人身上!我戎人吃的穿的,都与你华夏不同,财礼不相来往,言语不通,怎么能做那种坏事?明天的会不参加,也没什么了不起啊!”说完了,又朗诵《青蝇》那首诗,就告退了。
范宣子向他道歉,请驹支参加盟会,成全自己一个“恺悌君子”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