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多年来受尽了晋国的欺压勒索。七年前,子产曾劝告范宣子轻币,收到相当的效果。这时换了赵文子执政,郑伯来进贡,竟然借故拒不接见,这就更难忍受了。于是子产就大胆拆掉晋国馆舍的围墙,引起晋国的责难,借此机会批评了晋国的傲慢无礼,迫使赵文子道歉。由此可见,小国弱国也可办外交,关键是首先尊重自己的国格,才能赢得对方的尊重。
子产相(xiàng)郑伯以如晋①。晋侯以我丧故②,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yuán)③,而纳车马焉。
【注释】
①子产:公孙侨,郑国执政。相:辅佐。②我丧:指鲁襄公的丧事。鲁、晋两国同是姬姓。③馆:招待外宾的馆舍。垣:围墙。
士文伯让之曰①:“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②,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hán hóng)③,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④?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⑤,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⑥?寡君使匄(gài)请命⑦。”
【注释】
①士文伯:晋大夫。让:责备。②诸侯之属:指来晋输纳贡物的诸侯。寡君:我国国君。谦词。无若……何:怎么办。③闬闳:馆舍大门。④异客:别国的宾客。⑤缮:修治。葺:以草盖墙。⑥共:同“供”。⑦匄:士文伯自称名。
对曰:“以敝邑褊(biǎn)小①,介于大国,诛求无时②,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③,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④,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⑤,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⑥,非荐陈之⑦,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dù)⑧,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⑨,宫室卑庳(bì)⑩,无观(guàn)台榭○11,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12;库厩(jiù)缮修○13,司空以时平易道路○14,圬人(wū)以时塓(mì)馆宫室○15。诸侯宾至,甸设庭燎○16,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17,巾车脂辖○18,隶人牧圉(yǔ)○19,各瞻其事○20,百官之属各展其物○21。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22。忧乐同之,事则巡之○23。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zāi)患○24;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dī)之宫数里○25,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26。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弗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
【注释】
①褊:狭。②诛求:索取。③赋:指财物。④执事:左右办事的人。实指晋君。⑤币:玉石、丝织品、车、马之类的礼物。⑥府实:府库中的物品。⑦荐陈:客人把礼物陈列在庭中献给主人。⑧朽蠹:腐烂、损伤。⑨文公:晋文公。⑩卑:低。庳:小。○11观:供游赏的高楼。榭:周围有树木的台。○12公寝:国君的寝宫。○13厩:马棚。○14司空:兴造土木工程的官吏。○15圬人,泥工。塓:粉刷墙壁。○16甸:甸人,管理柴薪的官吏。庭燎:庭院中的照明物。○17有代:有人代为服役。○18巾车:管车的官。脂辖:用油脂涂车轴。○19隶人:打扫房屋的人。牧:看牛羊的人。圉:看马的人。○20瞻:照管,看顾。○21展:陈列。○22公:指晋文公。无废事:不影响诸侯政事。○23巡:巡察。○24菑;同“灾”。○25铜鞮之宫:晋君离宫。○26夭厉:瘟疫。
文伯复命。赵文子曰①:“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②,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③。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④。乃筑诸侯之馆。
叔向曰⑤:“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⑥!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⑦?《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⑧,其知之矣。”
【注释】
①赵文子:名武。晋国的执政。②赢:受,接待,容纳。③谢不敏:道歉。④厚其宴好:隆重款待,表示友好。⑤叔向:晋贤人。⑥辞:辞令,应酬的言词。已:废止。夫:词气词。⑦释辞:放弃辞令。⑧辑:和睦。怿:喜悦。莫:安定。引诗见《诗经•板》。
【译文】
子产陪郑伯去晋国会盟,晋平公因为鲁襄公的丧事,没有接见。子产叫随从把宾馆的墙拆掉,把郑国的车马赶到里面。
士文伯责备他说:“敝国政治和刑法行得不好,盗贼多得 很,诸侯看得起敝国君主,前来聘问,真使我们为难。因此我们派人修整宾馆,大门加高,墙壁加厚,尽量减除贵宾之忧。如今您却将它毁坏,虽说您的随从能够自行戒备,但其他国家的宾客又怎么办呢?敝国因为是盟主,有责任修整围墙,款待宾客;假如都像您这样毁坏它,又如何能够满足大家的需要呢?敝国君主派我来问个明白。”
子产说:“敝国很狭小,夹在大国中间,大国动不动就来勒索,弄得我们不敢安居,只好尽量搜索所有财富,拿来进贡。正巧遇上贵国的官员们没有闲空,未能进见;又没有接到通知,不知要等到哪天。既不敢把贡品缴纳,又不敢让贡品暴露。若是把它缴纳吧,这将是贵国府库中的财富,不经过荐陈的仪式,不敢冒然行事。若是让它暴露吧,又怕晴雨无常,腐烂虫伤,岂不更加重敝国的罪过?我听说,当初晋文公当诸侯的盟主,他的宫室低矮,没有观台楼榭,招待诸侯的宾馆可修得高大,宾馆的客房就像君主的寝宫一样,仓库、马棚也修得好。司空按时平整道路,圬人按时粉刷客房。诸侯来了,甸人在庭院点燃火把,仆人夜晚巡逻,车马有地方安置,随从有人员替代,巾车给车轴上油,隶人、牧人和圉人各司其事,朝中百官也都拿出物品热情招待。文公决不让宾客久留,免得耽误他们的事。他与宾客同忧同乐,宾客有什么意外,就亲自巡视;宾客有什么不了解的,就加以教导;宾客有什么困难,就加以体恤。因此,宾客来到晋国,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那里会担心什么灾患?既不怕盗贼,更不担心晴雨无时。现在呢?铜鞮之宫数里,诸侯的馆舍却像奴隶的住所。馆门狭小,车马进不去,又不能越墙而过。盗贼公然偷窃,而瘟疫无法防备。接见宾客没有定时,会见的命令也不知何时才能收到。我们如果不拆毁围墙,贡品就无法收藏,更加重了罪过。请问该怎么办?虽说晋国遇到鲁国的丧事,但我郑国和鲁国也是同宗,同样感到忧伤!如果能够早早献上贡品,我们自当修好围墙再回国,这就是贵国赐给的恩惠了,我们岂敢怕这一点儿辛劳?”
士文伯回去报告,赵文子说:“对呀!我真是不德,怎么以奴隶的住处招待诸侯呢?真是我的过错。”立刻命士文伯去道歉。
晋侯很快接见了郑伯,礼仪特别隆重,盛宴欢送他回国。于是修建了接待诸侯的宾馆。
叔向说:“辞令不能不讲究,竟有这么重大的关系啊!子产这一番话,诸侯全都沾了光,怎么能不讲究辞令?《诗》说:‘辞令亲热,百姓团结;辞令动听,百姓安定。’子产真懂这个道理啊!”
子产论尹何为邑 (左传)
襄公三十年(公元前543年)
重小利,轻大事,这是一般执政者的通病,岂止子皮一人?子产善于用身边的事物打比方,使子皮自己认识错误,口服心服。子皮从善如流,用贤不疑,在执政者当中也属难能可贵。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①。子产曰:“少②,未知可否。”子皮曰:“愿③,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fú)往而学焉④,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⑤,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⑥。栋折榱(cuī)崩⑦,侨将厌(yā)焉⑧,敢不尽言?子有美锦⑨,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⑩,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11,射御贯○12,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13,何遐思获?”
【注释】
①子皮:名罕虎,郑国的上卿。尹何:子皮的小臣。②少:年轻。③愿:老实。④夫:他,指尹何。⑤操刀:拿刀。⑥栋:大梁。⑦榱:屋椽。⑧侨:子产自称其名。子产即公孙侨。厌:同“压”。⑨美锦:美丽的丝织物。⑩大官大邑:大的官职与采邑。庇:寄托,依赖。○11田猎:打猎。○12贯:同“惯”,习惯。○13败绩:翻车。厌覆:翻车被压。
子皮曰:“善哉!虎不敏①。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②。微子之言③,吾不知也。他日我曰④:‘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⑤,亦以告也。”
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⑥。子产是以能为郑国⑦。
【注释】
①虎:子皮自称其名。②慢:轻视。③微:无,没有。④他日:前日。⑤抑:只不过。⑥委:付托,交给。⑦为:治理。
【译文】
子皮打算叫尹何治理自己的采邑。子产说:“尹何年轻,不知他能否胜任。”子皮说:“这个人忠厚谨慎,我喜欢他,他也不会背叛我。让他去学习学习,就懂得如何从政了。”子产说:“这可不行。真正爱护一个人,就该让他得到益处。现在您爱护人家,就让他管理政事,这好比一个人还不会拿刀,您就叫他去割肉,多半会剁伤自己。那么,您爱护人其实是伤人,谁还敢来求您的爱护?您是郑国的栋梁,如果栋梁断了,椽子也会坍下来,连我也压倒,我怎敢不直言相告呢?譬如你有一块美丽的锦缎,一定不肯让别人拿去练习裁剪衣服。而大官大邑,都是你身家性命所托,却让人家拿去学习政治,难道大官大邑不比美锦还贵重吗?我只听说先学习后从政,从未听说先从政再学习。果真这样,一定会招来祸害。好比打猎,射箭驾车都精通,才能捉到禽兽;如果从未驾过车射过箭,那就会提心吊胆,生怕翻车,哪里会想到捕捉禽兽呢?”
子皮说:“讲得好!我这人真笨。我听说,君子总是看到大处远处,小人总是看到小处近处。我是个小人啊!衣服穿在身上,我知道爱惜;大官大邑是我身家性命所托,我却以为远离自己而忽略了。要不是您这番话,我还懵懵懂懂啊!从前我曾说过:‘您治理郑国,我管我们的家族,只要能庇护我全家, 就很满意了。’现在才知道这样不行啊。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家事,也听您主张。”子产说:“人心之不同,正如人的面貌不同。我岂敢说,您的面貌就同我的面貌一样?不过,心里觉得危险的,总是要奉告吧。”
子皮觉得子产非常忠实,就把郑国的政事交给他。因此子产能在郑国执政。
子产却楚逆女以兵 (左传)
昭公元年(公元前541年)
郑国想借婚姻关系来减轻楚国对它的压力,楚国却想以迎娶为名,对郑国来个突然袭击。子产一眼就看穿了楚国的阴谋,也就针锋相对,限制迎亲的范围。楚国因此提出抗议,说得冠冕堂皇,很难驳倒。子羽率性戳穿它的阴谋,但又说这一切都是为楚国着想,免得它失去各诸侯国的信任。这样一来,楚国的新郎虽然带来全副武装的队伍,也只好规规矩矩了。
楚公子围聘于郑①,且娶于公孙段氏②。伍举为介③。将入馆。郑人恶(wù)之④,使行人子羽与之言⑤,乃馆于外。
【注释】
①公子围:楚康王的弟弟,当时担任令尹,掌握军政大权。②公孙段氏:郑大夫。③伍举:伍子胥的祖父。介:副使。④恶:讨厌。⑤行人:类似后世的外交官。
既聘,将以众逆①。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biǎn)小,不足以容从者,请墠(shàn)听命②。”令尹命大宰伯州犁对曰③:“君辱贶(kuàng)寡大夫围④,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⑤。围布几筵⑥,告于庄、共之庙而来⑦。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⑧,将不得为寡君老⑨。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
【注释】
①逆:迎接。②墠:郊外的祭祀场地。③令尹:指公子围。太宰:官名,掌握王家内外事务。④贶:赠送,赐予。寡大夫:谦词。⑤丰氏:即公孙段氏,因其食邑于丰。而:同“尔”,你。“抚有而室”,就是做妻室。⑥布:设置。几筵:祭席。⑦庄、共:楚庄王、共王。是公子围的祖父和父亲。⑧若野赐之:意谓在城外成婚礼。蒙:欺。先君:指庄王、共王。⑨老:大臣。
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①。将恃大国之安靖己②,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③。小国失恃,而惩诸侯④,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⑤。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⑥,其敢爱丰氏之祧(tiáo)⑦?”
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gāo)而入⑧,许之。
【注释】
①恃:指依靠大国而自己无防备。②靖:安定。③包藏祸心:外表和好,心怀恶意。④惩:警戒。⑤距:同“拒”。壅塞:阻塞不通。⑥馆人:管理客馆、招待宾客的人。⑦祧:远祖的庙。⑧櫜:盛弓箭的袋子。
【译文】
楚公子围到郑国聘问,并将娶公孙段氏的女儿。伍举做他的副使。将要进住宾馆,郑国厌恶他,便派了担任“行人”的子羽前去,敷衍一阵,安置他们住在城外。
聘问的的礼仪结束了,客人想要摆开队伍,进城迎娶新娘。子产很担心,就派子羽去辞谢,说:“敝国都城狭小,容纳不了贵宾的随从,请在城外打扫一处地方,举行婚礼。”
令尹公子围派太宰伯州犁回答说:“蒙郑君厚赐我大夫公子围,告诉他:‘将把丰氏之女嫁给你作为妻室’,为此,公子围特地置办筵席,在庄王、共王的宗庙禀告祖先。假如在野外受赐,那就是把郑君的赏赐抛之草莽了,也使围欺骗了他的先君,不配做楚王的大臣,也没脸回楚国了。请大夫考虑考虑吧。”
子羽说:“小国没有什么罪过,一心依赖大国而毫无防备,才真是罪过。我们倒是很想依赖大国的庇护,可是大国却包藏祸心,打我们的主意。我们只怕郑国因受欺而失去庇荫,使那些依附楚国的诸侯都引以为戒,以致楚王的命令无法推行,这才是我们最担心的了。不然的话,郑国本来就像楚国的宾馆一样,又何敢吝惜丰氏的祖庙呢?”
伍举听了,知道郑国已有准备,就请求倒悬弓箭袋子进城。子产这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