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公谏征犬戎 (国语)
这篇和以下十篇,选自《国语》。《国语》是春秋时期八个国家史料的汇编,以《晋语》最多,在二十一卷中占九卷。内容可与《左传》参证,因此有《春秋外传》之称。《国语》的思想比较驳杂,文风也不一致,如清代学者崔述所说:“周鲁多平衍,晋楚多尖颖,吴越多姿放。”
周穆王妄想自己的车辙马迹遍天下,无缘无故要征伐犬戎。祭公从“耀德不观兵”的观点出发,引经据典,苦心劝阻。穆王不听,硬要出兵。结果是犬戎从此不朝,穆王只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这对穷兵黩武者来说,真是绝妙的讽刺。
本文把王畿内外分为五服,《周礼》则有 “王畿千里,外有九服”之说。黄仁宇指出这种观念,“其症结则是中国的中央权力,在技术尚未展开之际,就先要组织千万军民,所以只好先造成理想的数学公式,向下笼罩着过去,很多地方依赖理解能力,不待详细的实地经验。”黄仁宇在评论战国时期李悝“尽地力之教”时,又说:“李悝的设施,也创造了一种计划经济的原始风格。社会的发展,不由它自身作主摸索而成,乃是由政治家以鸟瞰的态度裁夺。”(《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李悝》)。原来这段很枯燥的文字,竟可以看出中国古代政治的症结所在。
穆王将征犬戎,祭(zhài)公谋父谏曰①:“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夫兵戢(jí)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②。是故周文公之《颂》曰③:‘载戢干戈,载櫜(gāo)弓矢④。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⑤。’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⑥,而厚其性,阜其财求⑦,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xiàng) ⑧,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⑨。
【注释】
①穆王:周穆王。犬戎:古代西北少数民族。祭公谋父:周卿。②戢:聚集,集结。玩:滥用。③周文公:即周公。颂:指《诗经•周颂•时迈》篇。④载:句首语助词。櫜:收藏盔甲、弓矢的器具。⑤肆:扩充。时:代辞,夏:华夏族,指中国。允:相信。王:周武王。⑥德:勉励。⑦厚:使……敦厚。阜:使……丰富。求:需求。⑧利:使……称心。器用:器物用具。乡:同“向”。 ⑨滋:日益,越来越。
“昔我先世后稷①,以服事虞、夏②。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kū)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dí)之间③。不敢怠业,时序其德④,纂修其绪,修其训典,朝夕恪(kè)勤,守以惇(dūn)笃⑤,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tiǎn)前人⑥。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⑦,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⑧,以致戎于商牧⑨。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⑩,而除其害也。
【注释】
①先世:先人。后稷:周族始祖,名弃,在帝舜时执掌农事,故称后稷。后:君主。稷:农官。②弃为舜的农官,不窋又继为夏的农官,故称“服侍虞夏”。③不窋:弃的儿子。用:于是,就。戎翟:同“戎狄”④时:经常。序:发扬。⑤恪:谨慎。惇:敦厚笃实。⑥奕世:累世,忝:玷污。⑦辛:商纣王。⑧戴:拥护,尊奉。⑨致戎:出兵。商牧:商郊的牧野,今河南淇县西南。⑩隐:痛苦。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①,侯卫宾服,蛮夷要(yāo)服②,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致,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③,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④,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之远⑤,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今自大毕、伯仕之终也⑥,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⑦!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⑧,而守终纯固⑨,其有以御我矣。”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注释】
①邦内:国都近郊五百里以内。邦外:五百里外。②要服:夷蛮距国都甚远,靠立约结盟,③让:责备。④辟:法令。⑤勤民:使民劳苦。⑥大毕、伯仕:犬戎君主。⑦顿:败坏。⑧帅:遵循。⑨守终:坚持终身入朝一次。
【译文】
周穆王打算征讨犬戎,祭公谋公对他说:“不行!先王历来只发扬德政,而不炫耀武力。军队在平时聚集力量,必要时才动用,一动就能显示威风;炫耀等于玩弄,那就失去了威风。所以周公的《颂》诗说:‘把干戈收起来啊,把弓箭收藏好啊,我王施政求美德,要使恩惠遍中国,永远保持无缺失。’先王对于百姓,总要鼓励他们道德高尚,性情敦厚,财物丰裕,器具合用;以礼法教育他们,使他们明辨利害,务利而避害,怀念德政而畏惧刑威,因此王业就能世代相传,发扬光大。
从前我周朝的祖先后稷,世代担任农官,侍奉虞舜和夏禹。等到夏朝衰落,废除农官,忽视农业,我先王不窋因此丧失官职,只好迁居到戎狄之间。但他对农业仍不敢懈怠,时时宣扬后稷的德行,继承后稷的事业,学习后稷的教导和典则,早晚勤勤恳恳,以笃实的态度保持它,以忠信的情怀奉行它,世世代代继承先德,从不辱没前人的光彩。到了武王,他能发扬前人的美德,加以慈爱和平,侍奉神灵,保护百姓,无不欢欢喜喜。那商纣暴虐,百姓不堪其苦,都乐于拥戴武王。因此武王才出兵牧野。可见先王并非崇尚武力,而是体恤人民的痛苦,为人民除害。
先王的制度:都城近郊是‘甸服’,郊外是‘侯服’,侯服以外是‘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甸服,须供应天子祭祖的用品;侯服须供应‘奉祀’高祖、曾祖的用品;宾服,须供应天子‘享祭’远祖的用品;要服,须供应天子‘贡祭’神灵的用品;荒服,诸侯必须来朝拜天子。祭礼每天一次,祀礼每月一次,享礼每季一次,贡礼每年一次,朝拜终生一次,这是先王的遗训。如果有不供应日祭的,天子就应检查自己的思想;有不供应月祀的,就应检查自己的言辞;有不供应季享的,就应检查自己的法令;有不供应岁贡的,就应检查自己的尊卑名份;有不来朝拜的,就应检查自己的德行。依次检查完了,还有不来的,这才检查刑法,惩罚不祭的、征伐不祀的、讨伐不享的、谴责不贡的、警告不朝的。因此才有用于惩罚的刑法,用于征伐的军队,用于讨伐的武备,才有谴责的命令,晓谕的文辞。如果宣传政令、发出文告,还有不来贡献朝见的,那就再努力增进自己的德行,决不劳民远征。这样,近处的诸侯没有不听从的,远处的诸侯没有不信服的。
现在,自从大毕、伯仕去世以后,犬戎的君长已经尽了他‘荒服’的职责,前来朝拜天子。可是天子却说:‘我定要按照宾服不享的罪名讨伐他,还要向他炫耀军威。’恐怕违反先王的遗训,而您也难免挫败!我听说,犬戎的君长树惇,能够遵循先人的德行,保持朝拜的礼节,办事认真,他有理由也有能力抵制我们。”
穆王不听,硬要去攻打犬戎。结果只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从此,荒服的诸侯再也不来朝拜天子了。
召公谏厉王止谤 (国语)
周厉王是个著名的暴君,他派卫巫监视谤者,可说是一大发明,为后世的独裁者所沿用和发展,但都没有得到好结果。召公反对“防民之口”,认为“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善败于是乎兴”,好处大得很;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危险大得很。真是精彩极了。
厉王虐①,国人谤王。召(shào)公告王曰:“民不堪命矣②!”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注释】
①厉王:西周第十代王。②召公:周厉王的卿士。堪:承受。不堪:受不了。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mǐ)谤矣①,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zhēn),瞍(sǒu)赋矇诵④,百工谏,庶人传语⑤,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qǐ)艾修之⑥,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bèi)。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xí)衍沃也⑦,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⑧。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⑨?”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zhì)⑩。
【注释】
①弭:消除。②壅:堵塞。③公卿:指三公九卿。列士:古代贵族的最低一级称士。士又有上士、中士、下士三个等级。④瞍:没有眸子的人。矇:有眸子而看不见东西的人。⑤百工:各色工匠。庶人:平民。⑥耆艾:年高有德之人。⑦原:高爽平坦之地。隰:低湿之地。衍:低下平坦之地。沃:肥沃的土地。⑧阜:增加。⑨与:跟随者,同盟者。⑩流:放逐。彘:今山西霍县。此事在公元前842年。
【译文】
周厉王暴虐无道,国人纷纷咒骂。召公告诉厉王:“老百姓受不了啦!”厉王大为恼火,找来卫国一个巫师,派他监视那些议论国政的人。只要卫巫来个报告,就把那人杀头。大家都不敢讲话,熟人路上相遇,只互相丢个眼色。
厉王好不高兴,对召公说:“我把诽谤制止了!百姓不敢讲话了!”
召公说:“你这是硬堵老百姓的嘴呀!堵老百姓的嘴,比堵河水还危险啦!河水一堵,就会决口泛滥,淹死许多人。堵老百姓的嘴也是这样。所以,治河的就要疏通河道,治民的就要让老百姓讲话。天子坐朝听政,要使公卿和各级官员进献讽谏的诗,盲乐师进献民间的乐曲,史官进献史书,少师进献格言,盲人吟诵,百工提出批评,平民百姓把意见反映上来,左右的近臣及时规劝,宗室和姻亲补救天子的过失,太师、太史用礼乐循循教诲,元老们协同整理,然后由君王仔细斟酌,再发号施令。这样,政令就可顺利推行了。老百姓有一张嘴,就同大地有山岳河流一样,器物、财富都从那里出来;又如大地有高原、有沼地、有平原肥土一样,人们吃的、穿的都从那里出来。百姓用嘴巴发表议论,国家的兴衰也就体现出来了。如果君王听了这些意见,老百姓欢迎的尽力去做,老百姓厌恶的尽力防止,自然会财源兴旺、丰衣足食了。人民心里怎么想,口里怎么说,朝廷以为行得通的就照着实行;怎么可以堵他们的嘴呢?如果硬要去堵,又能堵多久呢?”
厉王不听劝告,老百姓再也不敢讲话了。过了三年,国人终于推翻厉王,把他流放到彘地。
襄王不许请隧 (国语)
晋文公和齐桓公一样,都打着“尊王”的招牌,但他比桓公放肆得多(参看卷一《齐桓下拜受胙》),竟然向周王请求“隧”礼,言外之意,就是以天子自居了。襄王是靠他的帮助才复位的,不好得罪他,只好把“先王”抬出来,说明不是他不肯,是先王的规矩动不得。通篇没有一句明说不许,但句句都是说不能允许的理由,步步紧逼,说得晋文公哑口无言。“王何异之有?”一句话泄露天机,原来帝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全靠各种礼仪包装起来,才好对臣民作威作福。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jiá)①,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②。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③,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④。其余,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祇(qí)而已⑤,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⑥?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有?今天降祸灾于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⑦,又不佞(nìng)以勤叔父⑧,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⑨,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余一人其流辟于裔土,何辞之与有⑩?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忝(tiǎn)天下,其若先王与百姓何?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注释】
①晋文公:春秋五霸之一。襄王:周襄王。郏:今河南洛阳西。②隧:掘墓道安葬。古时天子的葬礼。③甸服:国都近郊之地。④百姓:有世功的百官。不庭:不来进贡。不虞:意料不到的事。⑤神祇:天神和地神。⑥百度:各种法令、法度。⑦天降祸灾:周王朝发生内乱。余一人:古代帝王的谦称。⑧不佞:谦词,不才。叔父:天子对同姓诸侯的称呼。⑨更姓改物:改朝换代。显庸:显示功能。⑩流:放逐。辟:受刑罚。
【译文】
晋文公使周襄王在郏邑恢复王位,襄王拿块土地酬谢他。晋文公辞谢,要求襄王允许他死后埋葬用天子的隧礼。
襄王不许,说:“从前我先王掌管天下,划出方圆千里之地作为甸服,以供奉上帝和山川百神,以供应百姓兆民的用度,以防备诸侯不服朝廷或意外的患难。其余的土地就平均分配给公侯伯子男,使人们各有地方安居,以顺应天地尊卑的法则,而不受灾害。先王还有什么私利呢?他宫内女官只有九御,宫外官员只有九卿,足够供奉天地神灵而已,岂敢尽情满足他耳目心腹的嗜好而破坏各种法度?只有死后生前衣服用具的色彩花纹有所区别,以便君临天下、分别尊卑罢了。此外,天子还有什么不同?现在上天降祸周朝,寡人也只是谨守先王故府的遗规,加以自己无能,不得不麻烦叔父;如果再分出先王的大礼来报答寡人的私德,那么,叔父也会厌恶寡人,责备寡人了。否则,寡人岂敢有所吝惜?前人说过:‘身上的佩玉改了样,走路的气派不一样。’如果叔父能发扬伟大的美德,改姓换代,开创一统天下的大业,显示自己的丰功伟绩,自然可用天子的服饰文采以安抚百姓,寡人也许会流放边疆,还有什么话可说?如果叔父仍保持姬姓,位列公侯,以恢复先王规定的职分;那么,天子所用的大礼就不可更改了。叔父还是努力发扬德行吧,您所需要的事物自然会来的。就算我敢因酬私德而改变先王的制度,从而玷辱了天下,又如何对得起先王和百姓?又如何推行政令?否则,叔父有的是土地,就是开通墓道举行隧礼,寡人又从何知道呢?”
晋文公于是不敢请隧礼,接受赏赐的土地,回国去了。
单子知陈必亡 (国语)
单襄公路过陈国,看到上上下下乱糟糟的,断定陈侯必有大祸,甚至陈国也会灭亡。从他的论述来看,当时对农业、水利、交通、建筑、外交等方面都有相当完备的制度。可惜后来的学者,空谈哲理的多,注重实际的少,像他这样多方面考察政绩民风的文章反而少见了。从本篇还可看到,古人治国、治家,多以天象和季节的转移为准,人和自然是多么亲近,哪像我们现在这样处处和自然作对?
现代作家龙应台很赞赏此文,她认为,单子所述周制,“简直就是一部城市管理手册”,“三千年前的政治管理哲学,对不起,我怎么看都看不出它是个满布灰尘的老古董瓷器。白话文、英文、德文不一定代表现代,文言文也不一定代表落后。我在文言文的世界里发现太多批判的精神和超越现代的观念,太多的先进和丰富,太多的思想和文采。”(《守在狭隘的现代里》,2005年6月23日《南方周末》)。
定王使单(shàn)襄公聘于宋。遂假道于陈①,以聘于楚。火朝(zhāo)觌(dí)矣②,道茀不可行也③。候不在疆,司空不视涂④。泽不陂(bēi),川不梁⑤。野有庾(yǔ)积,场功未毕⑥。道无列树,垦田若蓺(yì)⑦。膳宰不致饩(xì),司里不授馆⑧。国无寄寓,县无施舍⑨。民将筑台于夏氏⑩。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fǔ)南冠以如夏氏○11,留宾弗见。
【注释】
①单襄公:名朝,周定王的卿士。聘:访问。假:借。②火:星名,即二十八宿中的心宿,也称大火。觌;见。③道茀:野草堵塞道路。④候:候人,主管迎宾。司空:掌管工程,涂:通“途”,道路。⑤陂:堵水的堤岸。用如动词。梁:架设桥梁。⑥庾:露天谷仓。场功:收割庄稼。⑦蓺:茅草芽。⑧膳宰:主管膳食的官吏。饩:赠人的食物。司里:主管客馆的官吏。⑨寄寓、施舍:均指旅馆。⑩夏氏:指陈国大夫夏征舒家。陈灵公与征舒母夏姬公开淫乱,要百姓为夏氏筑台。○11南冠:楚国的帽子。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①,国必亡。”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xiàn)而雨毕②,天根见而水涸(hé) ③,本见而草木节解④,驷见而陨霜⑤,火见而清风戒寒⑥。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⑦,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jǐng)曰:‘收而场功,偫(zhì)而畚(běn))挶(jú)⑧。营室之中⑨,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⑩。’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注释】
①咎:灾祸。②辰角:辰,通“晨”;角,星名。见:同“现”。③天根:星名。涸:水干。④本:氐宿别名。节解:草木枯萎。⑤驷:星名,也称房宿。⑥戒:预告。⑦裘:皮衣。泛指冬衣。⑧儆:提醒。偫:备办。畚:盛土器具。挶:抬土器具。⑨营室:星名,⑩期:会合。
“周制有之曰①:‘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②。国有郊牧,疆有寓望③,薮(sǒu)有圃草,囿(yòu)有林池④,所以御灾也。其馀无非谷土,民无县(xuán)耜(sì),野无奥草⑤,不夺农时,不蔑民功⑥。有优无匮,有逸无罢(pí)⑦。国有班事,县有序民⑧。’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⑨,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注释】
①周制:周朝的制度。②表道:标识道路。鄙:边邑。指郊外路边。食:每十里有庐,庐有饮食。守路:守候过路人,给他们食用。③“疆”,边境。寓:客馆。望:守望。④薮:洼地。圃草:茂盛的草。⑤县:同“悬”,悬挂。耜:与锹相似。奥草:长得很深的草。⑥夺:耽误。蔑:废弃,浪费。⑦优:宽裕。匮:缺乏。罢:通“疲”,疲劳。⑧班事:劳役按次序进行。⑨序民:百姓轮番服役或休息。功成:指农业的劳动成果。
“周之《秩官》有之曰①:‘敌国宾至②,关尹以告,行理以节逆之③,候人为导,卿出郊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司里授馆,司徒具徒,司空视涂,司寇诘奸④,虞人入材,甸人积薪⑤,火师监燎,水师监濯,膳宰致飧(sūn)⑥,廩(lǐn)人献饩,司马陈刍(chú)⑦,工人展车,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是故小大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qián)⑧。至于王使,则皆官正莅事,上卿监之。若王巡守(shòu)⑨,则君亲监之。’今虽朝也不才,有分族于周,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⑩,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注释】
①《秩官》:记载周代常任官制之书。②敌国:地位相当的国家。③关尹:驻守关口的官员。行理:主管外交事务的官吏。逆:迎接。④司徒:掌管国土、人口、物产。司空:掌管工程。司寇:掌管刑狱。⑤虞人:主管山泽。甸人:主管柴火照明。⑥飧:熟食。⑦司马:这里指主管养马的人。⑧虔:诚敬。⑨巡守:指天子巡视各诸侯国。亦作“巡狩”。⑩朝:单子自称。古人自称用名,称人用字。分族:周王宗族的分支。过宾:过路的宾客。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匪彝(yí),无即慆(tāo)淫①,各守尔典,以承天休②。’今陈侯不念胤(yìn)续之常③,弃其伉俪(kàng lì)妃嫔④,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渎(dú)姓矣乎⑤?陈,我大姬之后也⑥。弃袞(gǔn)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简彝乎⑦?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犹恐陨越⑧。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居大国之间,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单子如楚。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
【注释】
①匪彝:违背常规。匪,同“非”; 彝,常道,法度。慆淫:轻慢放荡。②休:吉祥。③胤:后代。常:规律。④伉俪:配偶。妃嫔:妾。⑤渎姓:亵渎姓氏。夏氏与陈灵公同姓,故云渎姓。⑥大姬:周武王的女儿,陈的远祖母。大,同“太”。⑦衮冕:衮衣和冕,帝王的礼服和礼帽。简:忽视、怠慢。⑧茂:勉力。帅:遵循。陨越:坠落。
【译文】
周定王派单襄公访问宋国,又向陈国借路,再去楚国访问。这时已是初冬时节,早上能见到大火星,但是陈国的道路,野草秽塞,难以行走。候人不在边境迎接宾客,司空不巡视道路,湖沼不筑堤,河流不架桥,田野有露天堆积的谷物,场院的农事还没有做完,道路两旁没有栽树,田里的晚秋作物像茅草那么稀少。膳夫不供应客饭,司里不为宾客安排住宿,国都也没有像样的宾馆,县里没有可以歇脚的店铺,老百姓都派到夏氏修筑楼台。到了陈国都城,陈灵公和他的宠臣孔宁、仪行父都戴着楚式的帽子,到夏姬家里玩乐了,丢下客人不见。
单襄公回朝,告诉定王说:“陈侯即使幸免大祸,陈国也必定灭亡。”定王问:“为什么呢?”单襄公说:“角星在早晨出现,雨季便过去了;天根星在早晨出现,沟里的水就干了;氐星在早晨出现,草木便凋谢了;房星在早晨出现,便要下霜了;大火星在早晨出现,凉风便 预告冬天要来了。所以先王教导说:‘雨季过了,就修整道路;河水干了,就架设桥梁;草木枯了,就收藏谷物;打霜了,就准备冬衣;寒风来了,就修整城郭房屋。’所以夏代的《月令》说:‘九月修路,十月架桥。’它及时提醒人们:‘结束你场院的农事,备齐你运土的箩筐,营室星已到天正中,要修城郭和住房。早晨看见大火星,司里那边集合忙。’所以先王不花什么财物,就广施恩德于天下啊。如今的陈国,大火星已出现了,道路还堵塞,收成还丢在外边,湖泊没有堤防,河流没有船只和桥梁,真废弃先王的教导啊!
“《周制》有这样的规定:‘种植树木以表明道路,郊外沿路设立食堂以接待宾客,国都的近郊有牧场,边境有客站和接待人员,洼地里长有茂盛的野草,园囿中有树林和水池,都是用来防御灾害啊。其余的地方都种上谷子,百姓的农具不得闲空,田野里没有茂草,官府不在农忙时征用民工,不浪费百姓的劳力。百姓生活优裕而不致困乏,生活安逸而不致疲累,都城的管理井井有条,县里的劳役轮流担任。如今陈国的道路难找,田地埋在乱草之中,谷物成熟而不收获,百姓却因陈侯的荒淫而疲惫不堪,真是破坏先王的法制啊!’
“周朝的《秩官》有这样的规定:‘对等国家的宾客来访,关尹应报告国君,行理拿着符节前往迎接,侯人担任向导,卿士去郊外慰劳,门尹扫除门庭,宗伯和太祝陪同祭告祖庙,司里安排馆舍,司徒调派仆役,司空视察道路,司寇盘查奸盗,虞人供应木材,甸人准备柴薪,火师监管火烛,水师监管洗涤,膳夫送上熟食,廪夫供应米粮,司马供应马料,匠人修补宾客的车辆,百官各自送来供应的物品。宾客来了,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论身份高低,无不欢喜,无不感谢。如果大国的宾客到来,就派高一级的官员接待,更加隆重。如果天子使节驾临,主管官员都应出面接待,由上卿监督.如果天子驾到,国君便要亲自监督接待工作。’如今我虽没有才能,毕竟是王族的分支,秉承天子的命令,作为过路的宾客来到陈国,然而主管的官员竟不来接待,简直蔑视先王的官制啊!
“先王的遗训有这样的话:‘天道奖赏善良而惩罚淫邪。因此,凡是治理国家的,决不可胡作非为,决不迁就怠惰淫乱,各自守法尽职,承受上天降福。’如今陈侯竟然不考虑继嗣的常规,抛弃他的妻妾,反而率领他的卿士,到夏氏家中淫乐,岂不是亵渎他的同宗吗?陈国是太姬的后代、周朝的外孙,陈侯却抛开中原的礼服而戴上楚国的帽子,岂不是太简慢了吗?这又是违反先王的遗训啊!
“从前,人们尊重先王的教导,努力提高自己的德行,还怕失误而颠坠。如果竟废除先王的教导,抛弃先王的礼节,蔑视先王的官制,违犯先王的命令,又如何能保住国家?陈国居大国之间,却缺少先王这四样东西,还能持久吗?”
周定王六年,单襄公去楚国。八年,陈侯被夏舒征杀死。九年,楚庄王攻入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