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以连横说秦 (国策)
本篇和以下十三篇选自《战国策》。《战国策》是战国时代十二国史料的汇编,记载二百四十五年间的历史,文史价值很高,对后世影响也很大,但有夸张和虚构之处。如本文说“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即嫌夸大。本篇前写苏秦以连横说秦王失败,后写苏秦以合纵游说燕赵成功,毫无原则,只求富贵。他身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前后对比鲜明,衬托出世态炎凉,颇为传神。
苏秦始将连横说(shuì)秦惠王曰①:“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②,北有胡貉(hé)、代马之用③。南有巫山、黔中之限④,东有殽、函之固⑤。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shèng),奋击百万⑥,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⑦,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⑧,臣请奏其效。”
【注释】
①苏秦:字季子,战国时洛阳人。纵横家代表人物。连横:主张秦国与太行山以东的个别国家联合,以打击其他诸侯国。秦惠王:秦孝公之子。前338-311年在位。②巴:今四川西部。汉中:今陕西南部。③胡貉:匈奴族居住地区出产的貉皮。貉形似狸,毛皮可制裘。代:今山西省北部。④巫山:在今四川。黔中:今贵州省。⑤殽,山名,在今河南洛宁县。⑥乘:古代战车,一车四马叫一乘。奋击:奋勇作战的武士,指精锐的军队。⑦天府:形势险固,物产富饶的地方。⑧少:稍微。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①,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yǎn)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②,愿以异日。”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zhuó)鹿而禽蚩尤③,尧伐驩(huān)兜,舜伐三苗,禹伐共(gōng)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④,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wū)有不战者乎⑤?古者使车毂(gǔ)击驰⑥,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zhòng)连横⑦,兵革不藏,文士并饬(shì)⑧,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⑨,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⑩,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11,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qū)敌国,制海内,子元元○12,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13,忽于至道,皆惛于教○14,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注释】
①文章:礼乐法度。②俨然:庄严、郑重。③补遂:上古部落名。涿鹿:山名,今河北涿鹿县。蚩尤:传说中的九黎部落首领。④驩兜:尧的臣子,因作乱而被放逐。三苗:古部落名。共工:古代传说人物。崇:指崇侯虎。传说他助纣为虐,被文王诛杀。⑤恶:何,怎么。⑥车毂:车轮中心插轴的部分。⑦约从:即“合纵”,南北为纵。东方六国从南至北结成联盟共同御秦称为“合纵”。⑧饬:通“饰”,巧饰,指花言巧语。⑨辩言:巧伪之言。伟服:奇异的服装。⑩死士:敢死的勇士。缀甲厉兵:缝制盔甲,磨砺兵器。意即做好战争准备。○11徒处:无所事事地呆着。诎:同“屈”,使屈服。○12子:把……当作儿子,即统治的意思。元元:老百姓。○13嗣主:继承王位的君主。○14惛:同“昏”,惑乱,糊涂。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①。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léi téng)履蹻(jué)②,负书担囊,形容枯槁(gǎo),面目黧(lí)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rèn)③,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kuì)然叹曰④:“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qiè)数十⑤,得太公《阴符》之谋⑥。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⑦。读书欲睡,引锥自剌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jī)年⑧,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注释】
①黄金:金属钱币。②羸:同“缧”,缠裹。縢:绑腿布。蹻:草鞋。③纴:织布用的细线,借指织机。④喟然:叹息的样子。⑤箧:小书箱。⑥太公:姜太公(吕望)。《阴符》:相传是太公所作的兵书。⑦简:选择。练:熟悉。揣摩:反复琢磨,仔细领会。⑧期年:一周年。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①,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②。抵掌而谈,赵王大说(yuè)。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cún),白璧百双,黄金万镒(yì)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④。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⑤。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⑥。”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⑦。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kū)门、 桑户棬(quān)枢之士耳⑧,伏轼撙(zǔn)衔⑨,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⑩。
【注释】
①摩:走到。燕乌集阙:赵都的关塞名。②赵王:赵肃侯,前349年~前326年在位。华屋:华丽的宫室。③纯:量词,匹,捆。镒: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④关:函谷关。关不通,秦与东方六国断绝了来往。⑤贤于:比……还贤。⑥式:用。⑦炫熿:光辉显耀。熿,同“煌”。⑧掘门:挖墙洞为门。掘,通“窟”。桑户:用桑木做的门。棬枢:用弯木枝做的门轴。⑨伏轼撙衔:意即坐着高车大马,洋洋得意。轼,车前横木。撙,控制,勒住。衔,马勒口。⑩杜:塞。伉:同“抗”。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①,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②。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③,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④可以忽乎哉?”
【注释】
①宫:房屋。除:打扫。②郊:到郊外。③蛇:像蛇一样。匍伏:爬行。④盖:通“盍”,何,怎么。
【译文】
苏秦最初用连横的主张游说秦惠王:“大王的国家,西有巴、蜀和汉中的富饶,北有胡的貉皮和代的骏马,南有巫山和黔中的屏障,东有殽山和函谷关的险固。田肥美、民富裕,兵车万辆,猛士百万,沃野千里,储备充足,地势更可攻可守,真是天赐的府库、天下的雄国了。以大王的贤明,士民的众多,车马的功用,兵法的训练,很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号,而使天下大治。希望大王稍加留意,让臣说个清楚。”
秦王说:“寡人听说,羽毛不丰满,不可高飞;法令不完备,不可行赏罚;道德不深厚,不可役使百姓;政教不顺畅,不可烦劳大臣。蒙先生的盛意,不远千里而来赐教,改天再谈吧。”
苏秦说:“臣本来就怀疑大王不能用我的主张啊。从前,神农讨伐补遂,黄帝战于涿鹿而俘虏了蚩尤,尧讨伐驩兜,舜讨伐三苗,禹讨伐共工,汤讨伐夏桀,文王讨伐崇侯虎,武王讨伐商纣,齐桓公以战争而霸天下,由此可见,哪有不打仗的呢?从前,各国使者奔跑,车毂交撞,用语言结交,使天下联结起来。自从约纵连横之说兴起,战争并没有停过,文人辩士都巧饰词令,使诸侯迷惑昏乱,于是各种事件层出不穷,简直无法治理!法令越是完备,百姓越是巧诈;文告越是繁多,百姓越是穷困。上下相愁,民失依靠。道理越讲得冠冕堂皇,战争也越是频繁而激烈。辩士们穿着华丽,滔滔辩论,战争也越发不停息。引经据典越多,天下越难治理。说的人舌头也疲倦了,听的人耳朵也聋了,还是不见成功。推行仁义,诚信相约,天下越是不亲。这样就只好放弃文治,崇尚武力,优待敢死之士,制坚甲,磨快刀,在战场上一决胜负。空手便能得利,安坐就能广地,哪怕五帝、三王、五霸和其他明主贤君,何尝不想坐得天下,形势不许可呀!所以只有用战争去解决。远距离就用战车攻击,近距离就用剑戟冲刺,才可建立伟大的功业。所以,军队在外打胜仗,法制在内更加强,君主在上有权威,百姓在下都服从。现在要想兼并天下,压倒大国,制服敌国,控制海内,统治百姓,臣服诸侯,非武力不行啊!可是当今继位之君,忽略这个最根本的道理,教化昏暗,政治混乱,为花言巧语所迷惑,沉陷于空洞的主张而不能自拔。由此看来,大王本来就不能实行臣的主张啊!”
苏秦十次上书,秦王终不采用。黑貂皮袄穿破了,百斤黄金用尽了,生活全无着落。离开秦国回家,绑着裹腿,穿着草鞋,背着书,挑着行李,形容憔悴,又黄又黑,一脸的惭愧。回到家门了,妻子不下织机迎接,嫂子不给做饭,父母不跟他言语。苏秦长叹一声:“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儿子,都是我的过错啊!”于是连夜翻书,把几十个小箱子都翻出来,找到太公的《阴符经》伏案诵读,抓住要义,仔细揣摩。读得昏昏欲睡时,就用锥子刺自己的大腿,鲜血直流到脚上。他说:“哪有去游说君王,却不能叫君王拿出金玉锦缎,猎取卿相的尊位呢?”一年以后,揣摩成了,说:“这回真可说动当今的君王了!”
于是苏秦走进燕乌集阙,在华贵的殿堂与赵王谈得非常起劲,互相拍起手掌来。赵王高兴极了,封他为武安君,授予相印。给他百辆兵车,千匹锦缎,百双玉壁,二十万两黄金,随他出访,以便联合六国,瓦解连横事秦的盟约,以抑制强大的秦国。自从苏秦在赵国为相,函谷关就不通往来。当时,天下这样大,百姓这样多,王侯这样威严,谋臣这样机智,都想取决于苏秦的策略。不费斗粮,不发一兵,不派一士,不断一根弓弦,不损一枝利箭,而诸侯相亲,甚于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服,一人掌权而天下从,所以说:“靠政治,不靠武力;要在朝廷决胜,不在四境之外决胜。”当苏秦得势的时候,黄金二十万两归他使用,车轮飞奔,使臣不断,在道路上炫耀。东方各国,都顺应这股潮流,赵国也大受尊重。其实苏秦本来不过一介书生,在穷巷子里挖墙洞为门,用桑木做门板,弯个树枝做门轴,穷得够呛。现在却坐高车,骑骏马,周游天下,说动了诸侯的心,堵塞了大臣们的口,天下没有人能够和他抗衡。
苏秦将去游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听见了,便修整房屋,打扫道路,摆酒奏乐,郊迎三十里。妻子不敢平视,斜着眼睛看,张着耳朵听;嫂嫂伏在地上,像蛇一样爬行,四拜之后,跪着谢罪。苏秦说:“嫂嫂啊,你怎么以前那么傲慢,现在这么谦卑呢?”嫂子说:“因为叔叔官儿大,金子多啊!”苏秦感叹说:“唉!穷了连父母都不认他,阔了连亲戚都怕他,人生在世,权势、名位和金钱,怎么可以看轻啊!”
司马错论伐蜀 (国策)
公元前316年,巴、蜀两个小国冲突,都向秦国求援。东方的韩国则向秦国进攻,于是在秦王面前,发生一场争论。张仪主张伐韩,司马错主张灭蜀。各陈己见,各有根据。从长远看,秦国必须伐韩,才能进据中原,一统天下。但在当时,秦国实力不足,伐蜀则轻而易举,本小利大。双方针锋相对,句句紧逼,在情在理,精彩动人。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①。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②,塞轘(huán)辕、缑(gōu)氏之口③,当屯留之道④,魏绝南阳,楚临南郑⑤,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⑥,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⑦。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⑧。据九鼎,按图籍⑨,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⑩,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注释】
①司马错:战国时秦将。张仪:战国时魏国人,纵横家的代表人物,曾任秦相,主张用“连横”之策分化各诸侯国。②三川:今河南洛阳一带,因境内有洛水、黄河、伊水而得名。③轘辕:山名,今河南偃师东南,地势险要,为军事要地。缑氏:山名,今河南偃师东南,地势险要,为军事要地。④屯留:韩地,今山西屯留南部。⑤绝:阻隔。南阳:今河南焦作一带,是韩国的南北咽喉。南郑:今河南新郑。⑥新城:今河南伊川县西南。宜阳:今河南宜阳县西。二周:战国时周王朝分成两个小国,东周和西周。⑦侵楚、魏之地:此句与“亲魏善楚”矛盾,疑传抄有误。⑧九鼎:传说夏禹铸造,夏商周三朝传授政权的国宝。⑨图籍:地图和户籍。⑩戎狄:泛指少数民族。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wàng)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①。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②,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四海③,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④。臣请谒其故⑤:周,天下之宗室也⑥,韩,周之与国也⑦。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⑧,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⑨。”
【注释】
①易:指容易的事。②缮:整治。③四海:应作“西海”,指蜀国。④危:有脱文,应作“危矣”。⑤谒:陈述。⑥宗室:宗庙。指周天子是天下的宗主。⑦与国:友邦,盟国。⑧因:借助,利用。⑨完:万全。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①,秦益强富厚②,轻诸侯③。
【注释】
①属:附属,属于。②厚:指土地广。③轻:轻视。
【译文】
司马错和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司马错主张攻蜀,张仪说:“不如攻韩。”秦王说:“请你们都讲给我听听吧。”
张仪回答说:“先与魏、楚亲善,再出兵三川,堵塞轘辕和缑氏的山口,挡住屯留的山道,魏军截断南阳,楚军威逼南郑,秦军攻打新城和宜阳,兵临东周和西周的近郊,声讨周王之罪,周王自己知道无法挽救,只好向大王献出九鼎和各种宝器。大王占据九鼎,掌握地图和户籍,挟持周天子以号令天下,天下谁敢不从?这是一统天下的王业啊!至于西蜀,不过是西方偏僻的国家,以戎狄为君长。劳师动众,成不了气候;得到那块土地,也没多大实惠。我听说,争名要在朝廷上争,争利要在市场上争。现在三川、周王室就是天下的市场和朝廷,而大王不去争,反而同戎狄去争,离开王业太远了!”
司马错说:“不对!臣听说:要想富国,多占地盘;要想强兵,先富百姓;要王天下,广施恩德。这三条具备,王业自然成就。现在大王的地方还小,百姓还穷,因此,臣主张先从容易的下手。蜀是西方偏僻的国家,以戎狄为君长,有桀纣那样的祸乱。我秦国派兵前去,像豺驱狼逐群羊一样容易。取他的地方,可使国土扩大;得他的财物,可使民富兵强;动用兵马而不伤害百姓,蜀国就已归顺了。因此,攻占一国,天下不以我为暴虐;利尽西海,诸侯不以我为贪婪。真是一举而名利双收,还有制止暴乱的美名。如果现在去攻打韩国,胁迫周天子,结果会怎样呢?胁迫周天子,必然招致恶名,未必有利,却落得个不义之名。天下人都不乐意你去进攻的地方,偏要去进攻,这太危险了。臣请求再说明其中的利害:周是天下的宗主,韩是周的友邦。如果秦去进攻,周自知要丧失九鼎,韩自知要丧失三川,两国一齐联合起来,依靠齐赵,并向楚魏求援,它会把鼎送给楚国,把土地送给魏国,大王也无法禁止啊!这就是臣所说的攻韩的危险,不如攻蜀,万无一失。”
惠王说:“好啊,寡人听你的!”结果出兵攻打蜀国。这年十月平定了蜀国。蜀国的君主改为侯,秦国派陈庄去做蜀侯的丞相。蜀既属秦,秦国更加富强,藐视其他诸侯了。
范雎说秦王 (国策)
秦昭襄王在位时,大权操在太后和她的弟弟魏冉(封穰侯)手中。范雎想说服秦王收回大权,但怕秦王难下决心,又怕机密泄露,所以三问而不对,又翻来覆去讲了许多尽忠不避死的话,打动秦王的心,终于取得相位,帮助秦王收回大权,巩固王室。
范雎(jū)至秦,王庭迎范雎①,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bǐng)左右②,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③。”若是者三。秦王跽(jì)曰④:“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注释】
①范雎:魏人,曾随须贾使齐,私受齐王赏赐,因此被魏相鞭笞,装死逃脱,后任秦相。王:秦昭王,前324-前251年在位。②屏左右:让左右的人回避,离开。③唯:应答的声音。④跽:长跪。古人坐姿是双膝着席,臀部贴着脚后跟;臀部离开脚跟,挺直上身,表示恭敬或警觉,就叫“跽”。
范雎谢①曰:“非敢然也。臣闻昔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②。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③。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④,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⑤,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⑥。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
【注释】
①谢:道歉,解释。②交疏:交情浅。③言深:交谈推心置腹。④即:如果。⑤羁旅:寄居异国他乡。⑥处人骨肉之间:指自己处在秦王与太后、穰侯之间,也就是秦王与舅舅之间。
“大王信行臣之言①,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lài),被(pī)发而为狂②,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而死③。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tuó)载而出昭关④,夜行而昼伏,至于菱水⑤,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hé)闾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⑥,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jué)⑦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向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⑧,终身暗惑,无与照奸⑨,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⑩。”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hùn)先生○11,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释】
①信:果真。②漆身:用漆涂身。厉:通“癞”,因中漆毒而生肿癞。被:同“披”(头发散乱)披在身上。③乌获:秦武王时候的大力士。奔、育:即孟奔和夏育,古代的勇士。④伍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名员。昭关:在吴楚交界的地方。⑤菱水:今江苏溧阳县。亦称溧水。⑥箕子:殷商太师,名胥余,封于箕。因劝谏纣王而被囚,佯狂为奴。接舆:春秋时楚国人,曾经披发佯狂避世。⑦蹶:跌倒,指死亡。⑧保傅:指宫内女官。⑨照奸:查出奸邪者。⑩贤:胜过。○11慁:同“溷”,污浊,此处有烦扰之意。
【译文】
范雎到了秦宫,秦昭王在宫庭前迎接,恭恭敬敬行宾主之礼。范雎辞让。
那天看见秦王这种场面的,没有人不惊讶失色。秦王斥退左右,宫中没有别人了,秦王跪着请求,说:“先生拿什么指教寡人呢?”范雎说:“啊,啊。”过了一会儿,秦王再次请求,范雎又是“啊,啊”。这样反复了三次,秦王说:“先生不愿指教寡人吗?”
范雎谢罪说:“臣岂敢如此呢?臣听说,当初吕尚遇到文王。不过一个渔父,在渭水北岸垂钓罢了。可见他们之间关系疏浅。可是一谈之后,文王就任他为太师,同车回都,可见他们谈得很深啊。文王果然得到吕尚建立的功勋,据有天下,身为帝王。假如文王疏远吕尚而不与深谈,那就是周朝无天子之德,文王武王也不为成王了。今天臣是个漂泊异乡之人,与大王关系疏远,而想要陈述的,又是要匡正君王的缺失,并且是人家骨肉之间的事。臣倒很想献上自己一片浅陋的忠诚,却不知大王的心意究竟如何,所以,大王问我三次,臣却不敢回答啊!
臣并非有所畏惧而不敢说。哪怕明知今天说在前面,明天的死罪就在后面,臣也不怕。大王果真实行臣的主张,死亡不足为臣的祸患,流亡不足为臣的忧虑,浑身涂漆而像癞子,披头散发而像狂人,不足为臣的耻辱。五帝那样的圣人要死,三王那样的仁人要死,五霸那样的贤人要死,乌获那样的大力士要死,孟贲和夏育那样的勇士也要死。死是人们无法逃避的。处在难免一死的情况下,只要能对秦国稍有补益,就是臣最大的愿望了。臣还害怕什么呢?伍子胥藏在袋子里偷出昭关,夜里赶路而白天隐蔽,到了菱水,没东西糊口,只好跪着爬着,在吴市讨饭。最终振兴了吴国,辅佐阖闾称霸。假使臣得像伍子胥那样献策进谋,那怕是终生囚禁,不能再见大王,但臣的主张已经实现了,臣还有什么可忧的呢?箕子、接舆,浑身涂漆像生了癞疮,披头散发像个疯子,可是无益于商朝和楚国。假使臣也像箕子、接舆那样,漆身披发,但是对我所钦佩的贤主有所补益,那就是臣的莫大荣幸了,臣又有何耻辱呢?臣所怕的,只怕臣死了以后,天下人见臣因尽忠而摔倒,从此闭口不言,裹足不前,再也没有人到秦国来了。大王您上畏太后的严厉,下受奸臣伪装的迷惑,居深宫之中,离不开左右保傅的包围,一生受蒙蔽,无法洞察奸邪,大则王室颠覆,小则身孤命危,这才是臣所惧怕的啊。至于被困辱之事,死刑流亡之祸,臣都不怕。臣虽死而秦国富强,比活着还好啊!”
秦王跪着说:“先生怎么这样说呢!秦国僻处西方,寡人又愚昧无能,幸而先生光临,这是上天为寡人而麻烦先生,以保存先王的宗庙啊。寡人能受到先生的教诲,正是上天赐恩于先王而不抛弃他的孤子啊!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从今以后,事不论大小,上自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教导寡人,不要怀疑啊!”
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也拜了两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