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篇都是寓言,从小小的蜻蜓、黄雀说起,步步进逼,最后说到楚襄王,提醒他不要只顾与幸臣一起享乐,忘记了秦国还在打楚国的主意。楚襄王听了,想必毛骨悚然,吓出一身冷汗。
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①,桀、纣以天下亡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③!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④?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俛(fǔ)啄蚊虻而食之⑤,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yī)胶丝⑥,加己乎四仞(rèn)之上⑦,而下为蝼蚁食也。
【注释】
①汤、武:商周两朝开国君主。②桀纣:夏商两朝最后一个君主。③特:通“直”,只,仅仅。④蜻蛉:蜻蜓的别称。⑤俛:同“俯”,低头。⑥饴:用米麦制成的糖浆。⑦仞:古时计量单位。一仞相当于七尺或八尺。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①。俯啄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②。
“夫黄雀其小者也,黄鹄(hú)因是以③。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啄鳝鲤,仰啮菱衡④,奋其六翮(hé)⑤,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碆(bō)卢,治其矰缴(zēng zhuó)⑥,将加己乎百仞之上。被礛磻(jiān bō),引微缴,折清风而陨(yǔn)矣⑦。故昼游乎江湖,夕调乎鼎鼐(nài)⑧。
【注释】
①因:如同。是:这。以:通“已”,句末语气词。②倏忽:一刹那。③黄鹄:天鹅的别称。④衡:通“荇”,水草。⑤六翮:指翅膀。翮,羽毛的茎。⑥碆;石制的箭头。卢:黑色。矰:短箭。缴:系在箭上的丝绳。⑦被:遭,受。礛:锐利。磻:同“碆”,石制的箭头。⑧鼐:大鼎。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①。南游乎高陂(bēi),北陵乎巫山,饮茹溪之流②,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bì)女③,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④,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⑤,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niǎn)从鄢陵君与寿陵君⑥,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⑦,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⑧,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méng)塞之内,而投己乎黽塞之外⑨。
【注释】
①蔡灵侯:春秋时蔡国君主。②茹溪:水名,今四川巫山县。③嬖女:受宠幸的女子。④高蔡:今河南上蔡。⑤子发:春秋时楚国大夫。灵王:即楚灵王。曾诱杀蔡灵侯。⑥鄢陵君、寿陵君:都是楚王的宠臣。辇:华美的车子。⑦封禄:俸禄。方府:国库。⑧云梦:楚国大泽名。⑨穰侯:秦相魏冉。秦王:指秦昭王。填:陈列军队。黾塞:古关塞名,今河南信阳西南。投:驱逐。
【译文】
臣听到俗说话:“见了兔子再顾猎犬,并不算晚;丢了羊儿再补修羊栏,也不算迟。”臣听说,从前商汤和武王仅有百里之地而兴盛,桀和纣虽有天下之大而灭亡。今楚国虽已缩小,截长补短,还有好几千里的地方,岂止百里呀!
大王没有看见蜻蜓吗?六只脚,四个翅膀,在天空飞翔,低头吃蚊虻,抬头饮那甜美的露水,自以为平安无事,与人无争。哪知道那五尺高的儿童,正调好糖浆,涂在丝绳上面,抛向四仞高的地方粘住自己,掉下来喂了蛄蝼蚂蚁。
蜻蜓的遭遇还是小事,黄雀也一样哩。飞下来啄白米,飞上去停在茂密的树枝,鼓起翅膀,自以为平安无事,与人无争了。没想到公子王孙左手拿弹弓,右手拿弹丸,要在十仞之上射击自己,还利用黄雀的同类来招诱。白天还在茂密的树枝上游戏,晚间就被加上酱醋一起烹调。一霎眼就落在公子手里。
黄雀的遭遇还是小事,天鹅也一样哩。在江海中遨游,在沼泽旁休息。低头啄那黄蟮和鲤鱼,抬头吃菱角和水草,举起翅膀,驾起清风,在高空中飘摇,自以为平安无事,与人无争了。哪知射手正在拿出弓和箭头,要在百仞之上射击自己,使它拖着箭上的丝绳,在清风中翻转而跌下来了。白天还在江湖遨游,晚上就在鼎锅中烹煮。
天鹅的遭遇还是小事,蔡灵侯也一样哩。他南游高陂,北登巫山,在茹溪饮马,吃湘水中的鲜鱼。左拥幼妾,右抱宠姬,和他们一起在高蔡的路上奔驰,不把国家安危放在心上。哪里想到子发正接到楚灵王攻蔡的命令,用红绳子捆住自己去见楚王。
蔡灵侯的遭遇还是小事,君王也一样哩。左边有州侯,右边有夏侯,辇车后面还跟着鄢陵君和寿陵君,口里吃的是各个封邑出产的粮食,车载的是四方进贡的金银,和他们驰骋在云梦的路上,不把天下国家放在心上。哪知穰侯正在接受秦王的命令,陈兵在黾塞之内,而把自己驱逐到黾塞以外哩!
触龙说赵太后① (国策)
老妇偏爱幼子,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赵太后因此不顾国家的危急存亡,这就变成一个难题。触龙却从家常话说起,用赵太后自己爱女的事实说服她,同时也说明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真是善于劝谕。
前人评论,此文摹神微密。触龙“意越冷,越投机;语越宽,越醒听。由其冷意,无非苦心,宽语悉是苦口也。”
赵太后新用事②,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③,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④。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隙(xì)也⑤,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niǎn)而行⑥。”曰:“日食饮得无衰乎⑦?”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qiǎng)步⑧,日三四里,少益嗜(shì)食⑨,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注释】
①原文为触詟,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战国策》及《史记•赵世家》均作“触龙言”,故此人名应为触龙。②用事:管理国事。③长安君:赵太后幼子的封号。质:人质。左师:官名。④揖:拱手为礼,即接待的意思。⑤隙:病,不舒服。⑥辇:古代一种人推人拉的车。⑦衰:减少,衰减。⑧步:散步。⑨少:稍微。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xiào)①;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②。”太后曰:“敬诺③。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hè)而托之④。”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ǎo)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⑤。”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⑥,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⑦。’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⑧,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⑨。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zì)君之所使之○11。”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shèng),质于齐,齐兵乃出。
【注释】
①息:儿子。不肖:不成才,不贤。②黑衣:王宫卫士都穿黑衣,故代称卫士。没死:冒死。③敬诺:等于说“好”。④填沟壑:指死,委婉的修辞方法。⑤媪:老年妇女的尊称。贤:超过。⑥踵:脚后跟。⑦必勿使反:一定不要让她回来。反:同“返”,指回国。古代诸侯之女嫁到别国,只有亡国或被废时才返回父母之国。⑧赵之为赵:指赵烈侯开始建立赵国。⑨奉:同“俸”,俸禄。重器:指珠玉珍宝。⑩山陵崩:称帝王死的委婉说法。指赵太后死。○11恣:任凭。
子义闻之曰①: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②,而况人臣乎?”
【注释】
①子义:赵国贤士。②金玉之重:黄金、白玉等贵重的财物。
【译文】
赵太后刚刚执政,秦国就派兵来猛攻。赵向齐国求救。齐国表示:“必定要长安君作人质,才能出兵。”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向左右公开说:“哪个再来说要长安君去做人质,我老太婆必定吐他一脸唾沫!”
左师触龙竟来求见,太后怒气冲冲等着他。触龙进来,碎步慢走,走到太后跟前,便谢罪说:“老臣腿有毛病,走不快,好久不能朝见太后了,只好自己宽恕自己。可又惦念着太后的玉体,怕有什么不舒服,还是朝见了。”太后说:“我只能靠辇车走动了。”左师说:“胃口还好吧?”太后说:“吃点粥罢了。”左师说:“老臣近来也不想吃,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三四里,胃口便好些了,人也舒服些。”太后说:“我可做不到啊!”脸色就缓和了些。
左师说:“老臣的贱子舒祺,年纪最小,又不成材。臣现在一天天衰老,很怜爱他,想在宫中补个卫士的缺,守卫王宫,因此冒着死罪来禀告。”太后说:“那好啊!他多大了?”左师说:“十五岁了。虽说年纪还小,趁老臣还在世,拜托太后加恩。”太后说:“男子汉也疼爱满崽啊!”左师说:“比妇人家还疼得多哩!”太后说:“妇人家最疼爱满崽啊!”左师说:“在老臣看来,你老疼爱燕后,远远超过疼爱长安君!”太后说:“你弄错了。我疼燕后,比不上长安君啊。”
左师说:“父母疼爱儿女,总是为他们作长远之计。您老送别燕后,她上车了,还抱着她的足哭泣,为她的远嫁而悲伤。以后也还是念念不忘,祭祀时总要为她祷告:‘求祖宗保佑她莫回来’,难道不是为她长远打算,希望她的子孙世代在燕国为王吗?”太后说:“是啊!”
左师说:“请问太后,从现在往上数,三辈以前,直到赵国创建之时,赵氏子孙封侯的,还有人继承爵位的吗?”太后说:“没有了。”左师又问:“不止赵国,其他诸侯的子孙,还有人继承爵位的吗?”太后说:“我没听说过。”左师说:“是啊!这些贵族,祸患近的,落到自己头上;祸患远的,落到子孙头上。难道国君的子孙都不贤惠吗?当然不是。只是爵位高而无功勋,俸禄厚而无劳绩,却拥有大量的金珠宝贝啊!如今,您老给了长安君尊贵的爵位,封给他肥沃的土地,赐给他许许多多珠宝,却不让他为国立功;那么,有朝一日,您老百年之后,长安君怎么在赵国立脚啊!在老臣看来,太后为长安君的打算未免太短了吧,所以说太后疼他不及燕后啊!”太后说:“对呀!那就听从你的安排吧!”于是给长安君配备一百辆车,派他去齐国作人质。齐国这才出兵。
子义听到这事,说:“国君的儿子乃骨肉之亲,尚且不能倚仗那没有功勋的尊爵,没有劳绩的厚禄,来保住他的金珠宝贝,更何况是臣子呢?”
鲁仲连义不帝秦 (国策)
公元前258年,秦围赵都邯郸,赵向魏求援。赵魏唇齿相依,魏王不能不派兵相救,但又害怕秦国,不敢真的动兵,而想劝赵王尊秦为帝,求得苟安。于是齐国高士鲁仲连和魏国使者辛垣衍展开一场辩论。前人指出此文屡用“以一句纵一句擒”的手法。所谓一纵一擒,也就是先退一步,再进两步。如鲁仲连见平原君,先恭维后批评,两句反差扩大,就加重了批评的份量。辛垣衍见鲁仲连,表面恭维他,实际是暗示他离开邯郸,少管闲事。鲁仲连说服辛垣衍,说梁王不懂得帝秦之害,如果懂得了,就必定助赵。这样就牵住了牛鼻子,使辛步步被动。最后再猛喝一声,单刀直入,直指魏王将被秦王剁成肉酱。辛垣衍初则大为恼火,终于大梦初醒,“不敢复言帝秦”。这些地方都值得细心体会。
秦围赵之邯郸。魏安厘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①。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②,因平原君谓赵王曰③:“秦之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④,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闵王益弱⑤。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⑥,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⑦!百万之众折于外⑧,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⑨。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 鲁仲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召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 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注释】
①邯郸:赵国都城,今河北邯郸市。晋鄙:魏国大将。荡阴:地名,今河南汤阴。②客将军:原籍不在某国而任该国将军。间入:潜入。③因:通过。平原君:赵国公子赵胜,封平原君,时为赵相。④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前288年,秦昭王称西帝,齐闵王称东帝。⑤今齐闵王益弱:秦围邯郸时,齐闵王死去已二十多年。⑥秦昭王:秦国国君。曾多次打败敌国,奠定了秦统一六国的基础。⑦胜:平原君赵胜自称名。⑧百万之众折于外:前260年,秦将白起在长平大破赵兵,坑赵降兵40余万人。折,挫败。⑨内:指深入国境。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hé)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①?”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②,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③。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④,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⑤。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wū)能使梁助之耶⑥?”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⑦,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⑧。东蕃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zhuó)之⑨。’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⑩!’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注释】
①曷:什么。②鲍焦:春秋时隐士,因对现实不满,抱树而死。无从容:心胸不开阔。③上:同“尚”,崇尚。首功:斩首之功。④过:甚至。正:通“政”,统治。⑤梁:梁国,即魏国。⑥若乃:至于。恶:怎么。⑦齐威王:齐国国君,姓田,名婴齐。⑧赴:同“讣”,报丧。天崩地坼:比喻天子死。坼:裂。下席:新君走下坐席,寝于草席上守丧,以示哀悼。⑨东藩:指齐国。斮:斩。⑩叱嗟:怒斥声。而:你的。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邪(yé)①?畏之也。”鲁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 辛垣衍曰:“然。”鲁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hǎi)梁王②。” 辛垣衍怏(yàng)然不说,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③,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fǔ)鄂侯④。文王闻之,喟(kuì)然而叹,故拘之于牖(yǒu)里之库百日⑤,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⑥,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shòu),诸侯避舍,纳管键,摄衽(rèn)抱几⑦,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钥(yuè),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涂于邹⑧。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⑨,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⑩。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shèng)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11。
“且秦无已而帝○12,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13,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注释】
①宁:难道。②烹:煮杀。醢:剁成肉酱。③子:女儿。好:貌美。④脯:把人杀死做成肉干。⑤牖里:地名,今河南汤阴北。库:监狱。⑥策:马鞭。⑦巡狩:天子出巡。避舍:宫室让给天子。管键:钥匙。衽:衣襟。几:座旁的小桌子。⑧涂:同“途”。邹:战国时小国,今山东邹县。⑨主人必将倍殡柩:古代丧礼,主人在东,灵柩在西,正面对着灵柩。天子来吊,主人就要背着灵柩。倍,同“背”。⑩饭含:人死后,把饭放死人口中称“饭”,把珠玉放死人口中称“含”。 ○11三晋:晋国原是春秋强国,后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后因称韩、赵、魏为三晋。○12无已:没有人阻止。○13谗妾:嫉贤妒能的妇人。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①。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②,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③。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释】
①却:撤退。②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魏公子无忌为救赵国,托魏王爱姬盗得兵符,又假传王命,杀晋鄙夺兵权。③为鲁连寿:祝鲁仲连长寿。
【译文】
秦军围攻赵国的都城邯郸,魏安厘王派晋鄙帅师援救赵国。畏惧秦军,停在荡阴,不敢前进。
魏王派客籍将军辛垣衍从小路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向赵王说:“秦为什么加紧围攻赵国呢?从前秦昭王与齐闵王争强而称帝,不久便取消帝号,是因为齐闵王先把帝号撤销了。如今齐闵王更加衰弱,只有秦国称雄天下;这次也未必是贪图邯郸,其实是想称帝罢了。如果赵国派使臣向秦王送上帝号,秦王必定大为高兴,马上撤兵了。”平原君听了,犹豫不决。
这时,鲁仲连刚好在赵国游历。碰着秦兵围赵,听说魏国想使赵王尊秦为帝,就去拜见平原君,说:“您打算怎么办啊?”平原君说:“我怎么好谈论国事呢?在外面,我国折损了百万大军;在里面,秦军包围邯郸而不肯撤离。魏王派了客籍将军辛垣衍来,要赵国尊秦王为帝,此人还在这里。叫我怎么好谈论国事呢?”鲁连说:“原来我认为您是天下的贤公子,现在才知道您够不上天下的贤公子啊!梁客辛垣衍在哪里?让我替您责备他,叫他回去!”平原君说:“好吧,我就去叫他来见先生。”平原君就去见辛垣衍,说:“齐国有位鲁连先生,正在这里,我想介绍他见见将军。”辛垣衍说:“听说鲁连是齐国的高士,我呢,是君主的臣子,而且负有使命,不愿见鲁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把您的情况透露了。”辛垣衍这才答应。
鲁连见了辛垣衍却不言语。辛垣衍说:“我看在这围城里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今天看到先生的玉貌,决不是有求于平原君的。那么,先生为什么久居围城而不去呢?”鲁连说:“从前的焦鲍愤世嫉俗而死,世人都以为他心胸狭窄只为个人而死,真是错了。秦这个国家,废弃礼义,以战场上杀人多少来计算战功;惯用欺诈的手段驱使武士,惯用对待俘虏的方法对待百姓,如果秦王肆无忌惮,居然称帝,甚至又统一天下,我只有跳进东海自杀,决不忍做他的百姓!我所以要见将军,就是为了助赵抗秦。”辛垣衍说:“先生怎么助赵抗秦啊?”鲁连说:“我将使梁国、燕国都帮赵国,齐楚两国已经帮它了。”辛垣衍说:“燕国嘛,我看是会听从先生的;至于梁国,我就是梁国人,先生怎么能使梁国助赵呢?”鲁连说:“梁国还不懂秦王称帝的害处;如果梁国懂得了,它就必定助赵抗秦了。”
辛垣衍说:“秦王称帝有什么害处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也曾倡导仁义,想率领天下诸侯去朝拜周天子。周朝既贫且弱,诸侯都不去朝周,只有齐侯去朝拜。过了一年多,周烈王驾崩,诸侯都去吊唁,齐侯后去。周朝的新君发怒了。派使臣去齐国,说:‘天子驾崩,如同天崩地裂,新天子还在草席上守丧,你东方的藩臣田婴齐如果竟敢后到,那就该斩首抵罪!’齐威王勃然大怒,骂道:‘呸!你娘不过是个贱婢,你又算什么东西!’结果惹得天下都笑话他。为什么周烈王在世,齐威王去朝拜他,死后又骂他呢?受不了周天子那横蛮无礼的苛求啊!他周天子本来就是这样作威作福的,倒也并不奇怪。”
辛垣衍说:“先生岂不见那些奴仆吗?他们上十个人跟从一个主子,难道是力量不如他、智慧也不如他?是害怕他啊!”鲁连说:“这么说来,梁国对秦国来说,就像是奴仆吗?”辛垣衍说:“是的。”鲁连说:“那么,我就要使秦王烹煮梁王,把梁王剁成肉酱!”辛垣衍一脸的不高兴,说:“嘻!先生也说得太过火了!先生又怎么能叫秦王烹煮梁王,把梁王剁成肉酱?”鲁仲连说:“当然啊!让我说给你听。从前,鬼侯、鄂侯和文王,是商朝纣王的三公。鬼侯有个女儿很美,献给纣王;纣王却嫌她丑,便把鬼侯剁成肉酱。鄂侯忙去劝阻,极力为鬼侯辩护,纣王就把鄂侯杀掉,做成肉干。文王听见,长叹一声,纣王就把他关进牖里的牢房,整整关了一百天,还想置之于死地。为什么和他人同样称王称帝,却落到被人做成肉干剁成肉酱的地步呢?
“齐闵王将去鲁国,夷维子执鞭驾车随行,对鲁国人说:‘你们打算用什么礼节款待我们君王?’鲁国人说:‘我们准备用十份太牢的盛宴款待贵国君王。’夷维子说:‘你们根据哪儿来的礼节来款待我们君王啊!我们君王是天子呀!天子巡狩天下,诸侯应当让出自己的宫殿,交出锁钥,撩起衣襟,搬动几案,在堂下伺候天子用餐。等天子吃过了,才敢退下来处理朝政。’鲁国人听了这话,干脆闭关下锁,拒绝接待,齐闵王竟无法进入鲁国。他又想去薛国,向邹国借道。正好邹国的国君死了,闵王想去吊唁。夷维子对邹国的新君说:‘天子来吊丧,丧主必须移动灵柩,从坐北朝南改为坐南朝北,然后天子才朝向南方吊丧啊。’邹国的群臣听了,说:‘如果硬要这样,我们宁可拔剑自刎!’结果,齐闵王不敢到邹国去。邹、鲁两个小国的臣子,当他们国君在世之时,无力侍奉供养;国君去世,又无力行饭含之礼,齐闵王想在他们头上耍天子的威风,还碰了钉子,进不去。现在秦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梁也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彼此都称王;为何只见他在长平打了一个胜仗,就吓得要尊他为帝?这样看来,三晋的大臣比邹、鲁两个小国的奴仆婢妾都不如了!
“再说,秦王如果顺顺当当称帝,他必将调换诸侯的大臣,免去他认为不贤的,换上他认为贤能的;排斥他所憎恶的,提升他所宠爱的。他又会把他的女儿和那专门挑拨离间的姬妾,充当诸侯的妃嫔,塞到梁国的后宫来,梁王还能够安然无事吗?而将军阁下又还能保持以前的恩宠吗?”
于是辛垣衍起身,拜了两拜,感谢鲁仲连,说:“起先我以为先生也很平凡,现在才知道先生真是天下的贤士!我就告辞了,今后再也不敢主张尊秦为帝了!”
秦国的将军听说这事,为之退军五十里,恰好魏公子无忌夺了晋鄙的军权,率兵救赵击秦,秦军就退走了。
于是平原君要封鲁仲连,赐他爵位和土地,鲁仲连再三辞谢,硬是不受。平原君只好摆酒大宴,酒兴正浓之时,起身向前,捧上千金致谢。鲁连笑说:“人们尊重天下之士,就因为他能为人家排难消灾,解除纷乱,而不取任何酬报。如果要什么酬报,那就是做买卖的商人了。我不屑做这种人。”于是辞别平原君,终身再也没有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