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晏婴是春秋时代杰出的政治家,也是思想家。他们都有著作流传,司马迁就只“论其轶事”,写得精彩极了。尤其是管仲,他执政四十年,任期之长,无人可比。“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勋之大,也很少有人可比。但他由死囚一变而为齐国宰相,却不能不归功于鲍叔的善于知人,齐桓公的宽宏大量。“管鲍之交”这段佳话,因此光照千秋。
后来,梁启超又写了《管仲传》。他说,管仲的思想最接近西方。他最早运用价值规律,对国民经济实行宏观调控,比西方经济学家还早了两千多年,值得中国人引以自豪。但管仲的思想被冷落了两千多年,又是中国的大不幸。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①。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②,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③,管仲之谋也。
【注释】
①管仲(?~前645):春秋初期政治家。颍上:今属安微。今存《管子》一书,部分篇章保留管仲遗说。②桓公:春秋五霸之首。公元前685~前643在位。③九合:多次会合诸侯。匡:救。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gǔ)①,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②,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③,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④。
【注释】
①贾:经商。②不肖:不贤。③召忽:与管仲同事公子纠。④多:赞美。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①,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lǐn)实而知礼节②,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③。”“四维不张④,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⑤,慎权衡⑥。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⑦。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⑧。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⑨。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注释】
①区区:小,少。②仓廪:粮食仓库。③上:君王。服度:遵守法度。六亲:即父、母、兄、弟、妻、子。④四维:礼、义、廉、耻。⑤轻重:古代一种经济理论。认为“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谷重而万物轻,谷轻而万物重”。由国家运用货币及谷物以调节物价,发展生产。《管子》有《轻重篇》。⑥权衡:秤。权:秤锤。衡:秤杆。引伸为衡量、比较。⑦袭蔡:少姬(蔡姬)与桓公乘舟,故意摇荡,桓公惊怒,送她回蔡。蔡将她另嫁。桓公怒,公元前656年伐蔡。管仲因而伐楚。参见卷一《齐桓公伐楚盟屈完》。⑧山戎:古族名,在今河北北部,公元前663年,北戎伐燕,齐桓公救燕。召公:燕国始祖,文王庶子,与周公同辅成王。⑨柯之会:公元683年,齐桓公与鲁庄公会于柯邑。鲁人曹沫在会上劫持桓公,逼他归还汶阳之地。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diàn)①,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②。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③。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④。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注释】
①三归:台名。今人杨伯峻考证,说是向集市征收租税,坫:古代放置酒杯的土台,反坫:即将酒杯倒置坫上,原是诸侯宴会时的礼节。②晏婴:齐大夫,晚于管仲约百年。今存《晏子春秋》,记他的事迹。莱:小国名,为齐所灭。夷维为莱属邑。③危言:直言。危行:直行。④衡命:衡量命令,可施行的才照办。
越石父贤,在缧绁(léi xiě)中①,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cān)赎之②,载归。弗谢,入闺。久之③,越石父请绝。晏子戄(jué)然④,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qū)于不知己,而信(sēn)于知己者⑤。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注释】
①缧绁:捆绑犯人的绳索。引伸为监狱。②左骖:车子左边的马。③闺:内室小门。④戄然:惊异的样子。⑤诎:通“屈”。信:通“伸”。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kuī)其夫①。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shì)马②,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③,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④,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注释】
①窥:偷看。②大盖:车上的伞盖。驷马:一车套四马。③尺:古时一尺约合现在七寸。④抑损:克制,谦逊。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②。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③,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④。”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⑤,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⑥!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xīn)慕焉⑦。
【注释】
①次:编次。②孔子小之:孔子曾说:“管仲之器小哉。”③至王:实行王道。④语出《孝经》。⑤参见卷二《晏子不死君难》。⑥语出《孝经》。⑦忻:同“欣”。
【译文】
管仲,字夷吾,颍上人。年轻时常和鲍叔牙交游。鲍叔牙知道他很有才能。管仲贫困,常占鲍叔牙的便宜,鲍叔牙始终对他好,从来没有埋怨。后来,鲍叔牙侍奉齐国公子小白,管仲侍奉公子纠。等到小白立为齐桓公,公子纠被杀,管仲也被囚禁了。鲍叔牙便向桓公推荐管仲。管仲被任用之后,执掌齐政,齐桓公成了霸主,九次会合诸侯,拥护周室,平定天下。这都是管仲的智谋。
管仲说:“当初我贫困,和鲍叔合伙做生意,分钱时多分多拿,鲍叔不以我为贪,他知道我穷。我曾为鲍叔办事,反使他更加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他知道时机有利有不利。我曾三次出仕,三次被君主罢斥,鲍叔不以我为无能,他知道我机遇不好。我曾三次作战,三次逃跑,鲍叔不以我为怯懦,他知道我有母。公子纠失败了,召忽为他而死,我忍辱被囚,鲍叔不以我为无耻,他知道我不拘小节,而耻功名不能扬天下。生我的是父母,知我的却是鲍叔啊!”
鲍叔既推荐了管仲,自己却甘居管仲之下,子孙世世代代在齐国享受俸禄,享有封地十几代,多为齐国有名的大夫。天下不称赞管仲的贤能,而称赞鲍叔善于知人。
管仲既在齐国执政,以海滨的小小齐国发展工商业,流通货物,聚积财帛,富国强兵,和百姓同好恶。在他的著作中说:“仓库充实了,人民才懂得礼节;衣食充裕了,人民才知道荣辱。君主遵行法度,父母兄弟妻子的关系才亲密而稳固。”“礼义廉耻得不到伸张,国家就怕要灭亡。”“国家颁布的命令,要像有源头的流水,顺应民心,畅通无阻。”他的政令平实而易于推行。人民希望的,就因势利导,实行起来;人民不高兴的,就废置不行。
管仲治理国家,善于把祸害转为福利,把失败转为成功。他注重控制物价的贵贱;慎重的权衡利害得失。桓公本来是恼恨少姬,才南下袭击蔡国,管仲就势劝桓公伐楚,责备楚国不向周室进贡包茅。桓公本来是北上讨伐山戎,管仲却借机劝燕国重修召公的政令。齐国在柯地与鲁国会盟,桓公本来想毁掉曹沫之约,管仲却借这个盟约树立桓公的信义,使诸侯归附齐国。所以《管子》上面说:“知道给予是为了取得,是为政的法宝。”
管仲的财富与公室相等,他有三归,又有反坫,齐国人并不认为他奢移。管仲死后,齐国仍然遵循他的法度,常比各国诸侯强大。
百多年后,齐国又有晏子。
晏平仲,名婴,原属莱国的夷维人。他辅助齐灵公、庄公、景公,他节俭而且实干,为齐国敬重。做了齐相,吃饭不用两道荤菜,妾不穿绸衣。他在朝廷,国君同他谈话,他就正言对答;国君不同他说话,他就按正道办事。国家上轨道,他按照命令办事;国家无道,他就权衡命令,按照实际办事。因此他历事三君,名扬诸侯。
越石父贤,因事被拘禁、服劳役。晏子外出,在路上遇见他,解下车子左边的马,把他赎了出来,一同坐车回家。回去之后,晏子未向他告辞,便进了内室,好久尚未出来。越石父便请求断交。晏子很惊奇,连忙整理衣冠,出来谢罪,说:“晏婴虽然没有仁德,也曾解救过你,怎么这样快就和我断交呢?”越石父说:“话不能这么说。我听说,君子在不知己的人们面前,可以受屈辱,但在知己面前,必须受到尊敬。当我被拘禁时,他们不了解我;现在您既然了解我而把我赎出来,那就是我的知己了。既是知己而对我无礼,那我倒不如在监牢中拘禁了。”晏子于是尊他为上客。
晏子做齐相,有天出门,他的车夫的妻子从门缝中偷看她的丈夫。看见他丈夫替宰相驾车,坐在车盖下面,鞭打着四匹马,得意扬扬,自以为了不起。等到回家,妻子请求离去。丈夫问是什么缘故。妻子说:“晏子身高不过六尺,做了齐国宰相,名声宣扬于诸侯之间。今天我看他外出,思虑很深,有一种谦卑自居的表情。你身高八尺,替人驾车,却自以为了不起。因此我请求离去。”后来她丈夫变得谦逊了,晏子觉得奇怪,便问他。车夫如实相告,晏子就推荐他做了齐国的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管氏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以及《晏子春秋》,书中说得很详细了。既读了他们的著作,还想了解他们的作为,因此编成传记。至于他们的著作,社会上已经流传,所以不再论述,只记载了他们的轶事。
管仲是世人称赞的贤臣,孔子却说他小器,莫不是因为周室衰微,桓公既然贤明,管仲却不辅佐他施行王政,仅仅是称霸而已?古语说:“顺从君王的美德,纠正君王的过失,君臣上下就能亲密相处。”大概说的就是管仲吧!
当初晏子伏在齐庄公身上痛哭,尽到为臣的礼节后才肯离去,这怎么是“见义不为没有勇气”的人呢?至于他冒犯君主的威颜面直谏,正是所谓“上朝就想到尽忠,退朝就想到补过”的那种人啊!假使晏子今天还在,就是为他执鞭驾车,我也高兴啊!
屈原列传 (司马迁)
本文也是《史记》的名篇之一。太史公与屈原遭遇都很不幸,都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因此感情也息息相通,在叙事中往往插入或长或短的议论,反复咏叹。文辞也和《离骚》同调。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①。为楚怀王左徒②。博闻强志③,明于治乱,娴于辞令④。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⑤。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⑥。”王怒而疏屈平。
【注释】
①屈原(约前340~约前278),我国最早的大诗人。②左徒:官名,次于令尹(宰相)。③志:同“记”。④娴:熟练。⑤属:联缀。⑥“曰”与“以为”重复,疑传抄之误。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chǎn)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①。“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dá)②,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jiàn)之③,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④。上称帝喾(kù)⑤,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⑥。其文约,其辞微⑦,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⑧。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zhuó)淖(nào)污泥之中,蝉蜕(tuì)于浊秽⑨,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⑩,皭(jiào)然泥而不滓(zì)者也○11。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注释】
①《离骚》:屈原代表作,为我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②极:穷困。惨怛:内心悲痛。③间:离间,挑拨。④国风:《诗经》的第一部分,多写男妇爱情,但不过分。小雅:《诗经》的第二部分,多政治讽刺诗,但不过激。⑤帝喾:传说中的上古帝王。⑥条贯:条理。⑦约:简练,简洁。微:隐微,含蓄。⑧类:例。⑨濯淖:污泥浊水。⑩滋:浊,黑。○11皭然:洁白。滓:污黑。
屈原既绌(chù)①,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②,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wū)之地六百里③。”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④。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xī)⑤,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gāi),遂取楚之汉中地⑥。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⑦。魏闻之,袭楚至邓⑧。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注释】
①绌:同“黜”。②委:呈献。质:同“贽”,礼物。详:同“佯”。张仪(?~前310):秦相,主张“连横”,游说六国事秦,破坏“合纵”。此事在公元前313年。③商於:今陕西省东南部。④使使:派出使者,如:去。⑤丹、淅:均汉江支流。⑥汉中:陕西南部。⑦蓝田:今西安市东南。⑧邓:今邓州市,河南省西南部。
明年①,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②,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③,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④。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注释】
①明年:指楚怀王十八年,公元前311年。②当:价值相当。③武关:今陕西省商县东。④内:同“纳”。
长子顷襄王立①,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②,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③,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xiè)不食④,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注释】
①顷襄王:名熊横,前298年~前263年在位。②咎:责备。③反覆:挽救。④渫:淘去污浊。这两句比喻有才能的人不为世所用。
屈原至于江滨,被(p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①?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浑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bù)其糟而啜(chuò)其醨(lí)②?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③!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huò)乎④!”
乃作《怀沙》之赋……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mì)罗以死。
【注释】
①三闾大夫:楚国官名,掌管楚国王族三姓(屈、景、昭)事务。②餔:吃。啜:喝。醨:淡酒。③察察:清洁的样子。汶汶:昏暗的样子。④温蠖:尘滓累积。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①,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②。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③,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yǐng)④》,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⑤,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注释】
①从容辞令:指文章委婉含蓄。②公元前223年秦灭楚。③贾生:指贾谊。见卷六《过秦论》注。④《天问》、《招魂》、《哀郢》,均屈原作。《招魂》一说为宋玉作。⑤《服鸟赋》,贾谊作。
【译文】
屈原,名平,与楚国族同姓,做过楚怀王的左徒。他学识广博,记忆力特强,通晓国家治乱的道理,又擅长辞令。他在朝中和国王商议国事,发号施令;对外接待宾客,酬应诸侯,国王很信任他。
上官大夫与屈原官爵相等,争夺宠幸,忌妒屈原的才华。怀王命屈原制订国家的重要法令,屈原尚未定稿,上官大夫见了便想夺去,屈原不肯。他就在怀王面前进谗,说:“大王命屈原制订法令,谁个不知道啊。每一道法令公布,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是‘除了我,谁也做不出来。’”怀王听了大怒,从此疏远屈原。
屈原见怀王被谗言迷惑,耳朵不能明辨是非,眼睛不能分清黑白,邪恶妨害公道,正人不能容身,他痛心极了。因此忧愁苦闷,沉郁深思,写成了《离骚》。所谓“离骚”,就是遭遇忧患的意思。上天,是人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们陷在贫困的境地,就往往追念本原。所以,每当劳苦到极端疲困的时候,没有不呼叫上天的;每当悲痛得极端伤心的时候,没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正道直行,竭尽自己的忠心和智慧来辅佐国君,竟被小人离间,可说穷困之至了。耿直反受猜疑,忠诚反遭诽谤,怎能不怨愤呢?屈原作《离骚》,就是怨愤引起的啊!《国风》虽然歌唱爱情,但是并不放荡;《小雅》虽然抱怨朝政,并未激烈过份:屈原的《离骚》可说兼有二者的优点了。他远古追述帝喾的盛德,近世称道齐桓霸业,中古论叙商汤和周武的事功,用以讥讽当时的政局。他阐明道德的广大而崇高,国家治乱的前因后果,一切都讲到了。他的文章简约,遣词微妙;他的心志高洁,行为廉正。他所说的物品虽然细小,而意旨却极为博大;他所举的事例虽近在眼前,而所寄托的意义却极为深远。正因为他心声高洁,所以爱用香草作比喻;正因为他行为廉正,所以宁死也不肯苟且取容。他远离龌龊的世界,像蝉儿一般甩掉世俗的污秽,像莲花那样洁白,出污泥而不染。由此可推断,他的心志和行为真可与日月争光!
屈原被排斥之后,秦国打算攻齐。可是齐和楚国有合纵的盟约,秦惠王颇有顾虑,便叫张仪假装离开秦国,献上丰厚的礼物,表示他愿侍奉楚王,说:“秦国很憎恨齐国,可是齐楚合纵相亲。如果楚国能够和齐国断交,秦国愿把商於一带六百里的地方送给楚国。”楚怀王起了贪心,竟相信张仪,和齐国断交。他派使臣去秦国接收土地,张仪狡赖,说:“我和大王约定的是六里,不是六百里。”楚国使臣大怒,回来报告怀王。怀王大怒,便派大军伐秦,秦国发兵迎战,在丹、淅二水之间大破楚兵,斩首八万,俘虏楚军的将领屈丐,占领了楚国的汉中一带。怀王又发动全国的兵力,深入秦地,在蓝田大战。魏国听到消息,便偷袭楚国,打到邓邑。楚军恐惧,急从秦国撤退。齐也怨楚,不肯相救。楚国狼狈得很。
第二年,秦愿意割让汉中,与楚国讲和。怀王说:“我不想得土地,情愿得到张仪,方才甘心。”张仪听了,对秦王说:“一个张仪竟抵得汉中大片土地,就让臣去楚国吧!”张仪到了楚国,厚礼贿赂掌权的靳尚,又在怀王宠姬郑袖跟前花言巧语,百般辩解。怀王竟听了郑袖的话,把张仪放了。这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在朝中,出使齐国去了。回来就劝怀王:“为什么不杀张仪呀!”怀王后悔了,派人追赶张仪,已来不及了。
后来,诸侯联合攻楚,大破楚军,杀了楚将唐昧。
这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要求与怀王会见。怀王想去,屈原说:“秦是虎狼之国,不可信任,不如不去!”怀王的幼子子兰却劝怀王去,说:“怎么好拒绝秦王的好意!”怀王终于去了。刚走进武关,秦国的伏兵就断了他的后路,把怀王扣留,逼他割让土地。怀王很气愤,逃往赵国。赵国不敢接待,只好又回秦国,终于死在秦国,然后归葬楚国。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继位,用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楚人都埋怨子兰,因为是他劝怀王入秦的。屈原也为此怨恨子兰,虽然流放在外,仍然眷恋楚国,惦念怀王,盼望回到朝中来。总还希望国君能够醒悟,风气能够改变。他那忠君爱国的热忱,他那挽救楚国的愿望,在每篇文章中都再三致意。但是终究无可奈何,也不能回到朝中。可见怀王始终没有觉悟啊!
一国的君主,不论愚智,也不论是贤明还是愚庸,没有不想要忠臣来效忠自己,选拔贤才来辅佐自己。可是亡国破家的悲剧却连续不断,而贤君治国的事例却多少世代未能看到,只是因为他们所谓的忠臣并不忠、贤才并不贤啊!怀王正因为不辨忠奸,所以在内为郑袖迷惑,在外被张仪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以致战败割地,丧失了六郡,自己也被俘而身死秦国,被天下人耻笑。这就是不辨忠奸的祸害啊!《易》说:“井水淘干净,没有人来饮,叫我心里痛,难道白费劲。君王明白,大家受福。”君王不明,哪能受福啊!
令尹子兰知道了,大怒,终于叫上官大夫在顷襄王前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一生气,把屈原流放了。
屈原来到江边,披头散发,在湖畔一边走一边吟诗。他脸色憔悴,形容枯槁。一位渔夫见他就问道:“您可是三闾大夫吗?怎么到了这里啊?”屈原说:“整个世界污浊,只我一个人清白;众人都醉了,只我一人清醒,所以被放逐了。”渔夫说:“所谓圣人,并非执着一点,而是跟着世俗转移。既然整个社会污浊,你何不随波逐流甚且推波助澜呢?既然众人都醉,你何不也吃点酒糟,饮杯薄酒呢?何必守身如玉,竟被流放呢?”屈原说:“我听说新洗过头的,一定要弹掉帽子上的沙尘,刚洗过澡的,一定要去掉衣服上的泥土。谁又能以洁净的身体,接受外物的污染呢?我宁可跳进江河,葬身鱼腹,怎么能以皓皓的洁白,蒙受混混的污浊呢?”于是作了《怀沙》之赋,怀抱石头,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既死,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都爱好文学,以擅长作赋而被称道。不过他们都只效法屈原辞令的委婉,却不敢直谏。后来楚国日益削弱,数十年后竟为秦国所灭。
屈原死后百多年,汉朝有位贾谊,任长沙王太傅,路过湘水时,写过一篇文章,投入水中祭吊屈原。
太史公说:“我读了《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为他的志向不能实现而悲伤。我到长沙,路过屈原自沉的地方,未尝不流下眼泪,想念他人格的伟大。看到贾谊吊他的文章,又怪他以那样的才华,如果去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会容纳!何以要选择这样悲惨的结局?再读了《服鸟赋》,把生和死同等看待,把得和失等闲视之,又使我茫茫然连自己也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