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当年有块地
发布时间:2012/11/19 16:38:48 作者:安孝义 游览人次:3155
在我收藏的几份永安地方历史文件资料中可以看到,当年有的地主也确实是很不容易。通过粗略解读,原永安西洋公社福庄大队福红生产队的姜某某,在土改时期随夫家也被评为地主成份,她於1904年出生,文盲,在八岁至18岁前,均在吉岭娘家助理家务,出嫁后到福庄邢家,也是过着一般普通农家的生活。
从这份《西洋公社福庄大队地主份子审批报告表》中了解到,她在土改前全家只有土地9亩,房屋9间。土改时被政府没收的财产计有:土地2亩、房屋5间,谷箩4担、谷席2条、锄头2把、草耙2把、大秤1把、洋戏1架、唱片24片。
在填写这份表格时,她是作为户主来进行登记,年龄已经有59岁,这或许已经表明她的丈夫可能已经过世,身边留有一子,年龄也已35岁。我们通过计算,在她18岁出嫁的时侯,应为民国11年(公元1922年),24岁时生有一子,35岁时又生一女。
填写这份表格的时间,应是1963年。此时,她登记的成份还是地主,尚未娶亲儿子的成份也是地主,已经嫁人的女儿随了夫家的成份定为富农。表格内容仍基本还是呈现50年代初期土改时的状况。
这里所谓的地主,仅仅是比别人多了2亩的土地和几间破房间,剩下的箩筐、谷席等均为从事农业所必须的生产工具,应该算不上是多大的财富,一部唱机和几十张唱片,在当时还勉强算是有点与众不同,但也是区区而已。如果是这些财产的被没收也就算了,那得谢天谢地!这账还没有算完,还仅仅是开始。他们在财产被剥夺和政治的高压及精神的打击下,承受的时间之长、磨难之深,是一般常人难以理解的。我曾经那个时代下乡时到某公社,亲眼所见该公社以学大寨需要为名,勒令一四类分子将自己的房屋拆掉,并限时把木料全部送至公社建农机站。在田间小道上我和扛木料的这一老者相遇,他惊恐地先行跳入水田下让出小道来,我不知所措地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充满难以言表绝望和恐惧,这眼神令我终生难忘。
长期以来,科教书和影视片教育我们,地主是如何的残酷地剥削农民,像黄世仁、周扒皮、刘文彩、南霸天等等,地主作为一个恶的形象,已完全占据大家的脑海,使我们的民众看问题往往省略了思考。文革时期,有人从“红霞”牌的烟壳图案中读出“地主好良心”的字句,曾大力追查批判轰动热闹过好一阵子。岁月磨洗和历练了我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下乡见到一些老人家总喜欢问一下,当地的地主是否有诸如此类的恶行,奇怪的是得到的回答几乎都说还不坏,说地主是“东家”,和自己一起下地干活。但是,一遇到诸如政府组织的控诉会、忆苦会、批判会等时,就有一些老大爷或老奶奶举着血衣,声泪俱下地控诉地主恶霸的滔天罪行。
如果说雇佣是一种剥削,那么这种剥削应该也是平和的。农民和地主的矛盾表现在对土地的争夺和占有上,所谓阶级仇恨也因此而结,从历史上许多的农民战争可以看出,因为土地和贫富不均而起,发生过大大小小无数的农民起义。共产党的土地革命也是因为土地问题。1934年从江西过来的红军,在永安小陶一带开展打土豪、分田地运动,搜抄出地主老财家中的地契、房契、账册等,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小陶下湖口老地主刘志昌先生,从清代老祖宗传下的几块田地的地契,也被红军烧掉。他心急火燎地找国民政府补办了契约,原因是“赤匪到地已被焚失”。如果他知道这些田地会给后代子孙们带来祸害厄运,还补是什么短命仔的地契哦!
乡下的地主日子不好受,城里地主的日子也不好受。1934年4月,红军围攻打下永安城,把一些有钱人捆绑起来弄到洪田、小陶一带,并留下条子和口信,要其亲属用药品、光洋等前来赎取性命,有些财主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偶尔和他们的后辈谈说起来,一个个还是牙咬咬的气怨难平。文革后期,曾经见识一次县城某街道群众组织的一次批斗会,有个约20多岁的地主后代,被工宣队说了一句“不老实”后,几个年轻人立刻冲上去拳打脚踢地一顿狠打,突然他的母亲猛地冲扑上台紧紧地抱住他,用永安土地话凄厉地喊道:“阿妹,不敢啊!”我顿时立刻记下这张母亲的面孔,直到前不久我还能在街上立刻认出她来,有时我会主动上前和她亲切地打招呼,有时我默默地注视着她已经很老的身影,向她表示深深的崇高的敬意。同时,我还记牢着那些无知的打手们充满稚气的面孔,虽然现在他们也已经很有点老了。在这位母亲身上我读到政治教科书上没有的知识,她是对我有关社会阶级和人性论等的启蒙导师,在她的身上我的心灵得到救赎并读到人性的光辉。
土地历来是农民的命根子,在某种意义上讲地主也是农民,有许多的仅仅是比别的人好那么一点点。但是,就是这一点点,竟让有的地主就付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惨重代价。在阶级社会,历代传统社会基础的地主阶级被严重丑化,中国土地革命的激烈争夺,更使得地主阶级被对立面置身于要坚决消灭的状态。人民在这些所谓造反和革命中得到什么,从黄巾起义到太平天国,只是因为我们太穷,而有时并不是他们太多。
1971年10月9日,姜某某已经67岁,她歪歪扭扭地写道:“对制度方面外出都有请假批准,有人客来家有向大队会报允许,老老实实服从队领导,接受群众督促,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个新人”。想来67岁的老人,已经是垂暮之人,写下这一行字需要有多大的忍耐和悲哀,也许地主、地主婆、四类份子等充满死亡气息的政治标签及称谓,已经令人凄苦麻木,生不如死,但是这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
她的儿子也有一份检查书:“地主份子邢某某,自三抢以来,我都有参加劳动,在本月十七日那天,因天气闷热,另外劳动也较辛苦疲倦,忽然间中暑生病。当时有向某某口头请假,休息了一天。这是我的严重错误。因我学习不好,跟形势不上,没有认识到三抢的重要性,没有在三抢中引起重视,所以引起休息的念头。以后我一定要听上级组织的话,服从领导分配,为三抢贡献出一份力量,平时也要努力积极参加生产劳动,在领导中改造自己,重新做个好人。”在炎热的天气下超负荷的劳动时,中暑休息了一天,因此最基本的生存权利竟然成为“严重错误”,要认真地写检查书。
这种糟糕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79年5月30日。永安县革命委员会通知书【79】永革字第0165号。“福庄大队地主份子姜某某,根据中共中央(1979)5号文件精神,经群众评议,研究决定给予摘掉你地主份子帽子。并给予人民公社社员待遇。特此通知,姜某某手执。永安县革命委员会。”
此时此刻的姜某某,已经75岁。从1950年开始戴帽直至1979年,长达近30年可怕的时光与岁月。同时,也一样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儿子也和母亲一同脱帽,通知书的号码是血肉相连的0166号。不知道是这样的通知书是否来的太迟,或者他们早已经对此无动于衷,按照当年通常的说教,这些重新获得政治生命的历史性文件,是何等的重要啊,他们应该是苦尽甘来,喜极而泣;应该感恩戴德,欢欣鼓舞?从这些扔进垃圾堆的文件看来,这些对于他们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已经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如果姜某某还健在,那么现在已经是百岁高龄的老人。我们已无从知道她如今的具体情况,也不愿意再去揭开她这个历史痛苦的疮疤。如果一个社会和政党长期以阶级的观点来分善恶,以群体的穷富来辨好坏,这样是非常愚蠢的做法。和谐的社会必须填平历史和心灵的鸿沟,人性的善恶美丑,从来是不分阶级和种族的。秦始皇的暴政创造了伟大的万里长城,慈禧太后的奢侈结果有了富丽堂皇的颐和园。播下的龙种却是收获了跳蚤,撒下的荆棘却开满鲜花。地主从历史中走来,又在历史中消失。反省所谓的革命和历史社会,对于这样只不过有几亩地的人,我们是不是从他们的身上要求的太多了?